需要搬走的消息就像晴天霹雳一样,把苏明月劈得稀碎。
房东走后,苏明月倚在门口,静静地看了许久,眼前这个完全按照她的风格布置起来的家,处处留有她的回忆。
苏明月轻叹口气,心中万千思绪糅杂成一团乱麻,其实,如果她执意不肯搬走,倒也能拖上两三个月。
她们签了合同的,这下是房东违背契约,如果苏明月不接受违约金,并去法庭上告她,未必不能成功,但……
苏明月回想起往日种种,自她住进这栋房子开始,其实房东对她挺好的,她一个人离家,在这座陌生的城市穿梭,下班就回到租住的地方,这些时间里,房东给予过她许多关照。
算了,苏明月接受眼前这个结果,她决定先按照原计划去公司,等下班了再解决搬家的问题。
公司到公寓,需要搭乘一个小时左右的地铁,中途转三趟线,苏明月三点半出发,到达公司时距离下班时间已经很近了。
虽然她心中是不愿跑这一趟的,但牛马没有自由。
苏明月坐电梯直达十楼,他们公司总部就一栋大楼,二十层,基层部往下,管理部往上,销售部正好卡在中间。
正烦闷着,电梯传来提示音,苏明月握住单肩包的手一紧,她暗暗呼出两口气平复心情,想到等会儿走进办公室时那些个暗戳戳羡慕嫉妒她的同事难看的嘴脸,嘴里说出些她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的阴阳语录,她就觉得自己此时暴躁得像个即将炸开的高压锅。
算了算了,理她们作甚。
苏明月嘴角一弯,勾起一抹看起来还算得体的笑容,电梯门开了,她正要迈出步子,却见迎面走来一个人,正要坐电梯下去。
“组长回来了啊。”未见其脸,先闻其声,苏明月条件反射地往旁边让一步,再看来人,正是坐她旁边工位的同事李莹莹。
她用手抱着个文件夹,满面春风,好不得意。
苏明月只是笑笑,颔首示意算作回应,李莹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她往自己左边的办公室指了下,眨眨眼,装作惊讶和不解道,“刚才经理还四处找你呢,说要是有谁看见你,让你立刻过去找她。”
李莹莹的目光在苏明月身上流转,似是有些要看好戏的神色,她又说,“我看经理她脸色不太好,可能是对组长你又无故旷班的行为不太满意……”
苏明月维持笑意,没说什么,径直走出电梯,李莹莹故意不让她,苏明月就直接擦过她的肩膀,不大不小的力道迫使她微微倾身,让出一条道来。
李莹莹气得够呛,但毕竟还在公司,她咬牙切齿,只能忍气吞声,默默瞪一眼苏明月的背影,然后负气而去。
这边,苏明月进办公室放下自己的包,拿上放在工位上的文件夹资料,就径直往里去,其余人的窥伺目光和闲言碎语于她而言,不过像几只吃饱没事做的苍蝇在叫唤一样。
走过一段室内走廊,经理程琳的办公室就在走廊尽头。
办公室的门是透明的玻璃门,两边有自动窗帘,窗帘没拉上的时候,站在门口,正好可以看见里面的办公桌。
此时程琳正在办公桌前,盯着前面的电脑看,苏明月挺直腰杆,文件夹夹在手肘侧,双手同时扯平衣服的衣角。
她轻敲两下门,得到程琳的允许后,她推门进去,程琳从椅子上站起来,示意苏明月到沙发上坐。
她绕过沙发,目光锐利地扫过外面那段走廊,没人,她顺势坐在苏明月的对面,还是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把窗帘放了下来。
苏明月有些局促,心中总觉得有事情要发生,然后她听见程琳开口的第一句话是:“等会儿你就提交辞职申请,尽量在这个星期内走完流程吧。”
苏明月的笑容僵在脸上,她保持着将文件夹放在桌面上的动作,片刻后,她咽下口水,放轻声音道,“经理,今天的事我可以解释……”
程琳却没耐心再听她往下说,她抬手作出个“打住”的手势,态度坚决道,“这是总经理的决定。”
程琳是他们销售部的经理,苏明月是销售部的组长之一,算是与管理层沾上点边,但在部门之外的管理层面前,她们都只有服从的份。
程琳不缓不急地给苏明月说明缘由,说是有人举报她上班懈怠,经常迟到缺勤,没有资格晋升组长。
她从堆在桌子上的资料中拿出一沓厚厚的记录表,上面清晰地记录着苏明月近两年来的出勤状况。
程琳说,“举报人证据确凿,直接把事情捅到总经理那里去,总经理得知你就是前两天因为翘班缺勤得罪了客户的人,很是气愤,没有留一点情面,直接传达指令到我这里,说让你尽快办理离职手续。”
苏明月的心一沉,她紧抿着唇,默默翻开眼前的记录表。
当初苏明月晋升组长之事,不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但也算是要在激烈的竞争中杀出一条血路的。
待遇翻倍,年假翻倍,谁不心动,谁不为之疯狂,然而却让一个经常迟到还幸运地没被抓住的人得到了这样的好处,那些阴暗爬行的人自然不服。
嫉妒之心人皆有之,昔日无论如何聚在一起花前月下谈笑风生的伙伴,都有可能在此刻化身为落井下石的算计者,苏明月想不到是哪个人,也有可能是几个人。
程琳见苏明月不说话,只当她是已经知道此事,她叹气,直言道,“说起来,我当时本来不应该插手此事,那时候我看你能力不错,虽然记录表上显示你经常迟到,但也不过迟到十来二十分钟,最多不过半日,我觉得这无关痛痒,所以有意推举,我也没想到晋升后,你的出勤率越发糟糕了,甚至直接翘班失联……”
“真不知道那时候的随口一提,是对是错。”程琳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道。
这是苏明月晋升前的事情。
当时销售部有一个组长职位的空缺,程琳便让其他组长收集自己组下的成员名单交给她,好让她从中选出合适人选,然后提交上级进一步裁决。
当她看到苏明月的业绩时,她就觉得,这个人或许能担大任。
她对苏明月是有些印象的,因为公司的合作客户里,有一两个难搞的客户就是苏明月争取来的。
程琳此人看中的是能力,所以她把苏明月放在候选名单里,在递交名单上去时,她给总经理提了一嘴苏明月这个人。
那总经理不知道是不是猜到了程琳的心思,觉得她有意提拔苏明月,又想到如果日后苏明月当真能得到程琳的器重,做出一番成绩来,那么他也算是给程琳找了个好帮手,承了她一个情。
于是总经理将苏明月提拔上来,这一提拔,先前的组员看苏明月的目光变了。
苏明月时运不济,早在三个月,她还没晋升组长前,她的“梦魇症”还没有那么严重,那时候经过持续的心理和药物治疗,她尚且能够与先前的几年差不多,只约摸迟到个一两个小时。
然而,从晋升组长那天开始,她的病情就毫无征兆且一发不可收拾地严重起来。
三个月里,无论她看几次医生,吃多少药,有多早睡,只要她闭上眼睛,等到她再睁眼时,就绝对已经日上三竿。
或有时是下午,有时是晚上,这更特么离大谱。
而晋升前两个月,苏明月多是出公差去跑业务,尚且还能找借口,找各种办法补救,这个月不用跑业务了,她严重迟到的事情就全然暴露了。
从晋升那天开始,苏明月已经隐隐有预感她会有今天,她每天都在担忧,在惴惴不安。
只是没想到,这天竟然来得这么慢,白让她受这么多天的折磨。
事情败露,苏明月的心中反而松了口气,她合上眼前的记录表,看程琳这态度,她被辞退,看来已成定局。
苏明月沉默许久,她扯出一抹苦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道,“好吧,既然如此,这几天我把工作交接一下,等审批通过就走。”
“不过,这十几天的工资,应该可以正常结算给我吧?”她又问。
程琳没想到苏明月如此痛快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她愣了会儿神,苏明月见程琳不回答她,就要出去,程琳却又下意识地开口叫住了她。
苏明月不解地皱起眉头,“经理还有事?”
程琳犹犹豫豫,说道,“其实,你知道,我挺看好你的,你能力很强,这次要不是总经理亲自发话……”
苏明月不明白程琳在这时候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或许是为了表明自己对她苏明月有恩,想让她还人情,又或许,是想从她身上找找那少得可怜的优越感?
不过这都无所谓了,反正苏明月马上就要离职,她没心情也没心思去猜。
她顺着程琳的话点点头,“我知道,您推举我这样的人做组长,而我却在工作上出现那么大的纰漏,还经常迟到,应该让您为难了,抱歉。”
“我不是这个意思,”程琳辩驳着,她顿了下,转移话题道,“我听说,你之所以经常缺勤,是因为得了一种名为‘梦魇症’的病?听说这个病就像鬼压床一样,让人无法从梦中醒来,你的病现在很严重了吧?”
苏明月暗暗骂爹,她在公司向来小心翼翼,对自己的病症没向别人透露过半分。
但她避免不了要服药,也避免不了粗心大意,在某次某时忘记将病例单收严实了,想必是哪个眼红她的同事通过这些蛛丝马迹,察觉到了端倪。
苏明月并不因此感到自卑或羞愧,她脸色不变,问道,“您想说什么?”
程琳笑了下,像是从苏明月的态度中得到了答案,她无缘由地自信了些,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这病无法治愈,接下来你该如何打算?”
“没有哪个公司能够接受一个每天连什么时候醒来都无法自控的人,一旦你离开这里,就意味着你可能就此失业。”程琳说。
苏明月被程琳的话戳中心窝子了,其实这正是她患病以来一直担忧的问题。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患上了梦魇症?苏明月无论怎么回想,都无法得知答案,可是她记得,自从患病后,她没有停止过治疗,而结果甚微,甚至越治越严重。
生理医生告诉她,目前关于“梦魇症”还没有详细的治疗方法,只能暂时通过药物干预和控制,走一步看一步。
心理医生告诉她,这是心理疾病,它可能过两天就莫名其妙地好了,也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治愈,解铃还须系铃人。
可苏明月哪来的系铃人?她连这病是怎么产生的都不知道。
恐惧?迷宫和刺球、不断坠入的深渊、无法挣脱的禁锢,是她恐惧的外化,可在她的生活中,一切的一切,最让她恐惧的,是这个梦魇症啊。
难道是潜意识想要告诉她什么?想要告诉她,就不能直接点吗?他爹的,她也读不懂自己了。
总而言之,药物和心理治疗双管齐下,烧钱烧神,到头来屁用没有。
她在不安和忧虑中度过了一段时间,后来她觉得不必为尚未发生的事情担心,所以又得过且过了一段时间,再后来又觉得要防患于未然,所以又开始担心,如此不断循环,反复。
她快要变成一个暴躁的疯子了。
就在今天早上,她本就为搬家的事情烦恼,一向信奉“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她想着还有工作,一切就有得打算,这下工作又丢了……
他爷爷了个腿儿,接下来她当真有些迷茫,自己该何去何从?
想到这里,她回视程琳的目光,“经理有什么高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