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造成的,都是他应当承受的痛苦。
枕凋梅蹲在落下孤灯的小亭子边,用手指静静的抹着以前练剑时不小心留下的剑痕,神色有些失落。
羽人非獍站在她旁边,欲开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收回手,依旧湛蓝似琉璃的眼睛,却不似以往那般闪闪发亮,“我给你增添了很多麻烦吧。”
枕凋梅已经很久没有和他闲谈了,看着那双眼,羽人非獍如梦惊醒,下意识低垂眉眼,发丝落下几缕在额前,遮住了眼底的神色,晦涩地开口:“我从来……不觉得那是麻烦。”
以前枕凋梅从不会问他会不会感到麻烦,会不会生气,她总是什么都往好处想,连划了剑痕都说是大剑客的证明,以后一定会有人来慕名打卡。
她乐观的,快乐想着以后要收多少门票费比较好的面容,依稀还在他心底。
她安静了一会没说话,双手撑在膝盖上,回头去看那道剑痕,“好多的痕迹啊,修补起来要很长时间吧。”
想到连这些痕迹都会消失,属于她存在过的痕迹都要消失,心头忽然漫上一中陌生,从未有过的恐慌。他喉间动了动,久久才嘶哑地,吐露出声音,“不用了。”
“总要修补的,修补过后,一切都会恢复如初。”枕凋梅漫不经心地蹭了蹭剑痕的尾部,声音不能再轻:“过去的始终是过去,不要让以前的伤痕,留到未来的时间。”
她说着,扶着柱子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雪花,抬头笑了笑:“双手抓满过去的罪责,要怎么握住想要的未来,去试着放下吧,就像这些剑痕一样。”
羽人非獍听到这一句,眼睫轻微地颤了颤。
如何放得下。
他怎么能放得下,已经染满了血腥的手,要如何握住另一双干净的手。
枕凋梅好像察觉了他在想什么一样,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指,在空无一物的手上拍了拍,“这样,就没有啦。”
他蜷了蜷指尖,恍惚好似看到了以往的枕凋梅,不着调的性子,笨拙单纯的安慰,只是那双眼……再也没有了纯澈的色泽,仿佛一日之间长大了一般,眼底沉着说不出的哀凉。
她松开手的同时,心头猛然一空,指尖的温度亦转瞬即逝。
心心念念的放手,却放的如此痛苦,他所坚定的选择,当真有他自以为的那样舍得吗?
他不知道。
3.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终究还是到了枕凋梅生辰那天。
她依旧早早的起床,换好衣服,跪在床上慢慢折起被子,笨拙地从尾部卷起来,塞进衣柜里,轻轻关上柜门。
羽人非獍扶着门框,看她挪到镜台边,不知道多少次印入眼底的动作,带着若有似无的疏离。
她拿起梳子,在发尾比划了一下,忽然回过头,眼睛眯起,湛蓝的色泽就像是冰雪化为一池春水,温和了起来。
“能帮我束发吗?”她问。
[喂——老婆,发髻太难了,我不会!帮我梳一下!]
理直气壮的指使,咋咋呼呼的声音,有多久没听见了。
几乎只是想起,便感到有什么撕扯着他的心脏。
羽人非獍沉默地走进房间,接过她手上的梳子,握住一缕金发慢慢打理起来。
铜镜里的人影模糊不清,枕凋梅静静坐在桌前,他梳好一缕,她握住一束。
千百次的动作,早已熟稔入心,丝丝缕缕的头发,从指尖滑过。他恍惚的想,人们总是将成婚与结发一同谈起,三千情丝,互相缠绕,互许盟约,牵扯今生。
那么多,几乎数不清的头发,混在一起之后,要怎么样才能一点点分开。
尾部泛红的发丝,如红线绑缚着指尖,透过脉络,牵动心弦。
这是最后一次了。
意识到这一点,心上忽然空了一块,世间万物的声音在一瞬间离他远去,天地之间空荡荡一片。
只差最后一步,只要今日过完,她命中的劫数过去,便再也无惧命运。他却突然不知道自己这样坚持到底是对是错,曾经想着总是爱笑的女子平安便好,曾经想着不要奢求太多。到头来,先是他无法承受重回到没有枕凋梅时的时日。
几乎刻印入骨髓的容貌一点点展现在眼前,插上最后一根发簪。
结束了。
枕凋梅松开手,剩余的金发披散在肩头。
“可以再为我煮一次,阳春面吗?”她仰起脸,还带着一丝年幼的脸庞,重新笑起来。
就算是怨恨的话语,是如刀锋一般锐利的斥责,责怪他从不顾忌她的想法也好。
为什么,一次都没有?
“好。”
羽人非獍放下梳子,转身离开房间。
再回来时,房内早已空无一人。
枕凋梅,不见了。
*
羽人非獍不知去何处才能找回熟悉的人影,茫茫然地,闯进人群四处询问,有没有见过这么高的,蓝眼,金色头发,发尾泛着红色发丝的女子。
没有。
不曾见过。
从日上三杆到残阳夕照,始终遍寻不得。
到底在哪里?
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要离开,明明今日还不曾过去,明明劫数还未曾彻底结束。
为什么要这样离开?是不愿意再见到他了,是决意和过去道别了,是再也不能相逢,深隐在他找不到的地方了?
在命运捉弄下纠结在红尘里的因缘,怎样才化解得开?
她要放下令她痛苦的过去,奔赴没有他的未来……不想再回头了吗?
不知道,不愿去想,是担忧她未曾迈过命运的阶梯,是害怕她再次消散在眼前,哪里都寻不回。是害怕只能再次看着相似的袖袍,听着回忆里的声音,一遍遍回想告别的梦境。
为什么?为什么总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烙印在心头的梅枝,早已长成了参天大树,无法动摇。
羽人非獍想到此突然心口一闷,纵使再怎么克制,再怎么否认。
……不能放手的,始终是他。
太珍惜,太惶恐,太重视,才害怕失去的是他。
一瞬之间,心神狂乱,似乎有数不清的烈火在心头燃烧,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烧成灰烬。
“那个人,我见过。”
忽的,一个声音将他唤回现实,羽人非獍抬起头,看见斜靠在客栈二楼处的黑色人影,一身翳流中人的装扮,黑发披肩,手上执着一杆长烟,施施然地,令人几分莫名的熟悉。
不去细思对方的话语是真是假,羽人非獍抬首看着他,残阳倒印在他眼底,棕焦色的瞳仁早已不复以往冷静,“她在哪里?”
斜靠在栏杆上的人似乎一点都不着急,抬手抽一口烟,雾白色的烟气在唇边逸散,他磕了磕烟杆,“我凭什么告诉你,你是这位姑娘的什么人?”
枕凋梅是他什么人。
除去谶语的因素,她是他什么人?
黑衣人看他说不出,翻身下了栏杆,想要离开。
“是……我的妻子。”
四年并不是很长的时间,日日月月的相处,却足以让每一个能想起来的瞬息,都是她的记忆。
不是因为谶语,而是他早已对这段所谓的婚事上了心。
是他不敢面对自己的心。
“妻子啊。”黑衣人又从窗口冒了出来,唇角带着调侃一般的笑意,“当真是关心则乱,既然街上都没人见过这位姑娘,说不定她根本就不曾离开。”
不曾离开。
想起房内的布置,扯得七零八落的床单,消失的锦被,紧关的柜门。
“多谢。”
六翼展开,飘飞的幻羽,白衣青年瞬间消失原地。
“呼呼呼,这就对了,羽仔。”黑衣人唇角露出熟悉的笑容,仰头看天边垂落的夕阳,烟杆凑到嘴边抽了一口,“呼——可不要再放手了。”
“喂,你说的那个不要被放手的可是我的小妹。”枕十三从另一侧窗口转出身影,眼神不爽地看着远去的妹夫,不由得咂舌,“就差一点便能带回小妹,你真是多事。”
“拆散姻缘会被驴踢啊。”卧底翳流的慕少艾用烟杆敲敲窗口,眼神一转,落在枕十三身上,“你不也乐见其成,何必嘴硬。”
否则当初为何会配合他将枕凋梅的消息隐瞒下,还指点他将人送去绝仙谷,避免枕家人脉网的搜查。
枕十三撇了撇嘴,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终究是叹了一口气:“谁让小妹喜欢呢,枕家不是每个人都同意,大哥知道这件事可是会拆了我的骨头。还好琼玦的事情分走了他的注意力,敢请幽燕征夫暗杀小妹,真是好狗胆。”
“哎呀呀,真是令人胆寒的眼神。”
枕十三眼神一转,又想起自家大哥下达必须要把小妹带回枕家的命令,一时头痛起来。小妹啊小妹,他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帮她,可千万稳住其他兄弟,不要害他被其余十二个兄弟殴打啊。
“算了,趁大哥还没发现,先逃了,再会。”
慕少艾笑了起来:“再会。”
4.
落下孤灯。
羽人非獍急急回到原地,拉开房门,果然听到柜子里传来细微的声响。
湿漉漉的长发黏在颈侧,伸出手碰到冰冷的柜门的时候,隐隐地发着抖,试了好几次才握住门把,缓缓的,缓缓的拉开墨黑色的门。
金色长发的人蜷缩在里面,双手抱着锦被,头埋在里面小声的啜泣。
羽人非獍始终冷然的眼眸微微晃动,似乎缓缓裂开一丝痕迹,慌乱不堪的心跳亦逐渐安稳起来。
“明夷……”
一时间,所有声音都在这方寸之间消弥。
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只有房外的雪花在无声的飘散。
枕凋梅被人从柜子里拉出来的时候还在发抖,似乎哭了很久了,整个人没什么力气,眼睛也泛着充血的红,显得整个人尤为狼狈。
她抱着棉被跌坐在地上,长发混乱地绕在肩头,颤栗地抬起头,湛蓝色的眸子压抑的情绪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猝然爆发,她几乎是大声的,带着泣音的将这段时日的情绪倒出来,“我不想走。”
她好像没有任何办法,躲起来也不能避免时间的消逝,只是想尽办法的逃避。还带着一丝稚气的脸庞绝望又无措地望着他,连话语都有些颠三倒四:“我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我为什么不能一直和你在一起,你就那么讨厌我,讨厌到……谶言一消失,就迫不及待地把我推开。”
他为什么总是在令她受伤?为什么总是害她哭泣。
明明以为分开才是最好的结局,明明不想自己身上的谶言应验到她身上。
有什么东西涌到喉咙口,滚烫灼热,却发不出一丝声息。羽人非獍抬起手,苍白的手指几经犹豫,缓缓碰触到她的脸颊,泪水沾湿他的手掌,几乎要将他的皮肤灼伤。
“我不想逼你,不想让你为难,但是……我又不想离开。”枕凋梅无助地抱着膝盖,缩成单薄的,小小的一团,眼泪不停在流:“我努力过了,我想不让你担心,可是我做不到,羽人非獍,我做不到。”
她不想离开。
她已经很努力了,很努力的想让自己成熟点,不要像个小孩子又哭又闹,可是她还是失败了。
枕凋梅擦了擦发红的眼角,想要让自己不要再哭,泪水却不由自主地溢出来,滴滴滑落脸颊,控制不住地哽咽出声:“如果是因为我喜欢你才要推开我,那我……以后不喜欢你了好不好,不要让我回枕家。”
她如同一个小孩子般祈求着,天真地近乎蛮不讲理。
他怎么能把她逼到这个地步?
长久以来被压抑的情感逐渐溢出破碎的内心,他无法控制内心的不忍与不舍,更不能继续罔视内心深处的……同样的愿望。
身体忽然被拥入温暖的怀抱,熟悉的白色的衣袍,像世界上最干净漂亮的雪花。
枕凋梅呜咽着抓住他的衣服,埋在他肩头痛哭出声。
突然之间,全都看透了,想开了。
羽人非獍垂下头,紧紧的抱着怀中失而复得的枕凋梅,微微颤抖的肩头,生平第一次放纵自己,什么都不想去管,只愿意留住眼前这一个脆弱却倔强的身影。
“不回去。”一点点消逝的痕迹,一点点从他生命里抽空的回忆,骤然间铺天盖地而来,怎么也无法放下,“明夷,留在我身边。”
留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