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是各个训练组压力最大的一天。队内循坏赛升级为每周一次，安排的时间便在周五。成绩直接关系到下一周的训练桌安排，今年全国大赛同款球桌刚刚运来，四张占据训练馆的中心位置，很是扎眼。钟芒每天拼尽全力，训练完回到宿舍就蒙头大睡，寒假作业彻底放弃，要不是季灵风每次拖着她去按摩拉伸，她每天可以拥有5小时以上的深度睡眠。

刘教练一般不造访小球员的宿舍，在和家长沟通前先要确认球员自己的想法。钟芒应该问题不大，季灵风还不太有把握。敲开门看到的是钟芒瞌睡的眼睛瞬间瞪大了一倍，书桌旁趴着写作业的季灵风快声叫她让教练进门。

“灵风在写作业啊，钟芒的写完了吗？”

“嘿嘿~”钟芒挠了挠头。

“入队通知口头告诉你们了，还没收到你们家里的回复，我来问问你们的意思。”刘佳决定开门见山，两个人目光相对互看了一眼，沉默不说话。“你们自己是怎么想的？”

钟芒咬着嘴唇，满脸憋得通红。季灵风歪着头看桌上的作业本，面无表情。“钟芒，你先说。”

“我当然想入队啊，但是……”

“是正式入队？”刘佳做过小队员，依稀记得自己当年那一股劲。“你家长怎么说？”

“他们希望我是把初中念完。”16岁，初中念完的年纪，刘佳已经拿到了亚运会女团冠军了。钟芒说完看向季灵风，灵风的眼角微微跳动了一下，“可我本来也不喜欢读书。”

“书还是要读的，否则听技战术都听不懂，队里会安排一些主要的文化课，读书和打球，从来不是完全分开的两条路。灵风呢？卡在哪里？”

季灵风从来不想钟芒那样张牙舞爪，是濠州队最听话的球员，坦白说刘佳对这次名单里有季灵风感到意外。同等成绩下，挑选球员会更喜欢个性张扬的小队员，而非听话努力的，这类人骨子里不服输的脾气秉性，在关键时刻尤其是落后的情况下，更敢放手一搏。

“我父母……要我继续读书。”家长签同意书是入队的必要条件，刘佳第一次带小队员，这样的情形并非第一次见，从小到大她经历过太多的队友，慢慢停下脚步跟不上她，直到最后她也不得不停下脚步，让位给更年轻的球员，拿起教鞭。

“现在放弃…太早了，你一直是濠州队的主力球员。”

“我爸说……我的学习成绩不差……而且这次不是正式入队……下次……如果……我还是拿到了全国八强的话……还是有入队的名额吧？”伴随着断断续续的话语，季灵风看向自己的眼睛里透露着渴望，刘佳有些期待，期待着季灵风奋起反抗，告诉家长她想要打球，她要不顾一切进入国家队。

“当然，三次获得全国八强可以入选国家队，是国家队最基本的规则。”那个拿了三次第七名最终还是迫于家里的原因没去国家队报道的队员叫什么？刘佳想不起来，和她一直并肩走到女团冠军的人是柳芳菲。金字塔越往上走，能够走下去的人就越少，最幸运的人可以在巅峰相会。13岁的孩子不会明白，天天与高手过招，接触最先进的培训体系有多重要，不要说一个学期的时间，就算是一个月，球技的长进都是肉眼可见的。“我会和你父母聊一聊，这样的机会不多，错过可惜了。”

钟芒泄气地坐在床边。刘佳看了看她，她的情况或许更加复杂，只是现阶段而言能够处理。“好了，我这两天会回濠州一趟，顺便找你们家长聊聊，我不在你们要是偷懒被别的教练告诉我，回来有你们好受的。”

“想要撬开的那扇门现在打开了一个缝，最好的选择就是奋力地冲进去，不必理会什么名头和身份，也不要在意掀翻了谁，什么规则，先占到那个位置再说！”刘教练家访时说的话肖舒印象很深刻，原本就是小七想要的结果，只是稍微变换了些模式，应该奋力闯进去才对。母亲从不在这些大事上操心，父亲看起来有些松动。期待小七好，就应该帮她劈开道路上的障碍，让她顺利向前。只是……自己一直认为她会在14岁生日之后才离开家，肖舒有些迷茫。

站起身走到小阳台上，濠州今天有雨夹雪，看不到雪片，只有雨劈里啪啦地敲击着屋檐，远远望到操场的一角，今后那里不会再有小七的身影，下班路过操场时再看不到她仰着下巴投篮。以前练车回来遇到小七上体育课，应该多点坐在旁边的看台上看一会的，今后这样的机会没有了。正想着，生物准备室的大门吱呀开了，白露抖落着雨伞上的水，把伞撑开放在角落。

“教练问我们约什么时间去考科三，你准备得怎么样了？希望考试别遇到雨天。你怎么站在那，不冷吗？”连珠炮般的问题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一个。经她的提醒，开始觉得有些冷，摩挲了几下自己的手臂，关上阳台的门。

“又在担心你家小钟芒啊？要进国青队了，算梦想成真啦，她很高兴吧。”

“嗯，电话线都挡不住她的得意。”

“这么说决定了？那你赶紧给她办休学手续吧。开学的事情好多，我简直快累死了。”白露摔坐在自己的沙发上。

“那得我妈出面，你知道我没有监护权。我晚上和他们说吧。”

“有时候觉得你们俩真的不像两姐妹，小钟芒天天风风火火的，想到什么就干了，根本不在乎周围人的反应，你每次扭扭捏捏，就连学个驾照都要我三催四请的。这真是一个家庭里养出来的姐妹俩吗？”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性格啊。今天来找我不只是为了小七吧。说吧，什么事？”

“学校在统计这学期教工宿舍了，我记得你上次说过你要申请？要不咱们俩一起申请一间两居室？”白露眨着眼睛，发出皎洁的光芒。

“呵~我申请了，又经常回家，白得你一个人住两居室对吧。”

“你这么说可就不公平了，我事先看了你这学期的排班，你虽然没有早自习，但晚自习很多哎，一周四天要晚上十点才能下课，我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啊。”

再见到小七已经是半年后，肖舒顺利考好驾照，顺利分到和白露的两居室教工宿舍，一转眼满大街树叶绿了，路灯上挂出宣传画——乒乓球全国锦标赛将在濠州举行。下课回自己的办公室看到门口蹲着个毛茸茸的脑袋，肖舒竟然鼻子一酸。

“可算回来了，差点以为跑出来还见不到了。”

“你也没和我说要来啊。”肖舒在一串钥匙中间找到准备室的钥匙，打开门。

钟芒抬眼看了看四周，没有什么变化。柜子上的老鹰标本还立在原处，玻璃容器里泡着的东西依然辨认不出是什么。

“话说，你这生物实验室……为什么没有人体骨骼？”

“有啊，”肖舒伸手准备打开正对着门的双开门木柜，看向小七眨了眨。钟芒立即意识到姐姐在挑衅自己——你敢看吗？钟芒立即挺起胸来，站在木柜两米远处，正色等待肖舒打开柜子。一高一矮两具人体骨骼模型，小的那个不到一米，大的那个脚踩着柜底，头顶着柜顶，比肖舒的个头还要高些。

“看，我长高了吧。”钟芒走过来，用手比着自己的头顶，得意非凡。

到鼻尖了。肖舒看着站在眼前的小不点，不再是小不点了。比之前高了不少，还白了不少，短袖露出的小臂肌肉块鲜明，随着她挥动的手左右滑动。

“呀，几点了，我得回队里了，只请了一个小时的假，偏偏你还去上课了。”

肖舒晃了晃手里的钥匙包，“开车送你回去吧。”红色的轿车闪着灯响了两下，钟芒坐进车里，左右四处看看。太久时间不见了，肖舒找不到话题打破车里蔓延的尴尬。

“比赛你会去看吗？”

“你想我去看吗？”少体校第一次比赛时去给她加油，教练说她分神。

“想！”小七坐在副驾驶上认真地点了点头，“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厉害！”果然，认真的下一秒一定破功。

“那我找时间去。”肖舒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酒店大门出现在眼前。回到濠州却回不了家。

“我是下半区，会晚一点比。”下车前钟芒留下一句话，副驾驶前面的台子上留下了几张球赛的门票。

外面时时传来震天的加油声，肖舒留在车上听得入神，门票早从手套箱里拿出来了，昨晚的体育新闻播报了半决赛的成绩，钟芒4-0季灵风赢得濠州德比，晋级四强。看着电视里的小七闪过，肖舒觉得有些不真实，那个小时候抱着自己的腿抹眼泪的小不点，真的出现在电视里了，哪怕只是几秒钟的画面。几经犹豫，肖舒打开车门，推门进入场馆，光线聚焦在比赛区，看台投射出一束暖黄色的射光。肖舒就着这束光钻了进来。

钟芒正对着那扇门，光束里的人看不清楚脸，她擦了擦球拍的反面，又快速地在手中转了一圈，回到正反手熟悉的位置。时来运转了。

“8比8”。主裁的声音响起，肖舒来了，没错。钟芒连续两板接发球抢攻，将比分锁定在10-8上。接过对手捡回来的球，在球拍上颠了几下，看向肖舒坐的地方，伸出左手食指比了一个“1”，所有人都转头看向钟芒看的方向，没有人知道她的意思。

下蹲砍式发球，轻轻地擦过自己这一侧靠网的位置，精确地落地对面的白色中线上。摆短还是拧拉，钟芒都准备好了，侧身位的强力上手，反拉一拍大斜线。比分锁定在11-8上。钟芒再次看向看台，伸出食指再次比出“1”，全场的欢呼声掀翻屋顶，隔着熟悉的场馆钟芒看到肖舒骄傲的嘴角。

4-1，全国青少年组冠军从今天开始写上一个崭新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