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明日见,其实后两日时长欢都没做什么事。
那日与卢子昂一战后,时长欢本以为会招来诸多非议,毕竟当众击败一位峰主亲传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但奇怪的是,宗门上下看他的眼神反倒越发恭敬起来,连几位素来眼高于顶的长老见了他都会主动行礼。
“代掌门。”
“时师兄!”
“长欢师侄。”
好吵。
走在回问天峰的路上,时长欢被各种称呼轮番问候,他垂下头抿了下唇,碎发遮住眉眼,选择掐了个诀隐匿身形。
“无情道讲究无心无情,你在意他们作甚。”风无涯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侧,手里晃着个酒葫芦,“来一口?”
障眼法骗不过大乘期修士在意料之中,时长欢暂时停下脚步,撤去遮掩,抬头轻声拒绝:“师叔,我还没成年。”他想起自己不在现代,于是又改口成,“我还没及冠。”
“怎么?”风无涯哈哈大笑,“及没及冠跟你不能饮酒有什么关系?”
时长欢轻声细语:“不知道。”
风无涯拍了拍他肩膀,夸赞:“卢子昂那小子,你处理得不错。”
“……”时长欢不明所以,“嗯?”
“既立了威,又给了台阶。”风无涯意味深长地说,“紫霞峰主今早还特意来谢我,说你给他那不成器的徒弟好好上了一课。”
时长欢回想自己当时所言,淡淡“哦”了声。
“师叔,”时长欢神情漱冰濯雪,眉间有几分困倦之色,“他们究竟在想什么?”
风无涯笑得高深莫测:“在想你这个代掌门不简单啊。”
时长欢衣袂翻飞,面容清冷如霜:“我觉得我还挺简单的。”
风无涯惊讶道:“简单?你对自己怕不是有些误解。十六岁的金丹大圆满,整个修真界都找不出第二个。”
“不是还有妄尘宗的首席弟子陆霄寐么。”时长欢神情平静,“天生神骨,修真界第一人。”
风无涯稍顿:“你见到他了?”
“没。”时长欢语气淡淡,“只是听说过。”
风无涯沉默良久才沉声说:“长欢,陆霄寐修杀戮道,主杀伐,冷情冷血,亦正亦邪,虽说外表惊才绝艳,但双手沾满鲜血,实非善类。”
主杀伐?冷血?
时长欢垂下眸,不置一言。
风无涯看时长欢面色不对,赶忙劝道:“你离他远点,最好不要接触。”
时长欢意味不明笑了下:“好。”
风无涯:“……”
总感觉,有点不对。
后山的雾气像一层薄纱,缠绕在松柏之间。
时长欢直接去找了沈霁,他把沈霁从后山揪了出来:“沈霁,我找你。”
“乖徒儿,好巧,大比结束了?”沈霁神情茫然。
时长欢:“……”
“还没。”时长欢一字一顿,认真说,“沈霁,我觉得我们可能在一本书里。”
沈霁随意地倚在一棵古松上道:“书?”
时长欢:“嗯,我总觉得在这个世界,也有类似于天道之子的存在。”
“或许,你看的那些话本子真在某些方面照应了现实。”时长欢轻轻笑了下,“你会卜算对吧,能帮忙占卜个问题吗,师父。”
沈霁声音委屈,脸上却笑眯眯:“有事叫师父,没事叫沈霁,好无情啊,乖徒。”
时长欢问:“我应该去找陆霄寐,对吗。”
沈霁安静下来,笑了笑:“没错。”
“沈霁。”临走前,时长欢突然回头:“为什么要让我履行代掌门之职。”
明明时长欢在这场比试中起不了作用,明明沈霁就在宗门。
偏生还要找个借口,让时长欢去掌权立威。
沈霁笑笑:“左右你迟早要当掌门,先历练着。”
“不觉得太早了吗?”时长欢问。
沈霁青衣似青枫,淡雅清秀,笑起来好似时光流转,一切回到起始,百年前不知春山下,满脸冷漠却还是给师弟掏钱买糖人的少年。
沈霁耸耸肩,无所谓说:“不早了。”
时长欢心情不爽了,也不想让沈霁太爽。
他手中握着琼玉剑,墨发被风吹起,缓慢说:“沈霁,你穿内门弟子服饰到底是因为不想管事,还是因为那个学你穿内门弟子服饰的人。”
凌云宗内没有对亲传弟子衣着的穿戴要求,沈霁当初穿那身青衣,只是因为没其他衣服。时欢学着沈霁穿弟子服饰,只是想离自己师兄再近一点,一点就好。
在最合适的时候,他们都对自己的感情缄口不言。
后悔吗?
后悔见面吗?
后悔开口叫他名字吗?
沈霁从踏入修真界起一直是天之骄子,可他却说不清自己的无情道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毁的。
好像很多年,又好像是在一瞬间,修为尽失,灵脉尽碎。
一步错,步步错。
他这样利己自私的人,居然也会对别人动真情。
亲手弑父弑兄,却因为时欢的一句“喜欢”放他走。
那日雨很大,时欢跌跌撞撞的慌乱往外跑,沈霁低着头,墨发披散,眸色深黑,却只看见满眼春风。
他面无表情擦去指尖的水痕。
经此一别,不要见了。
时长欢嗓音微凉:“每天装成普通弟子,有意思吗?”
沈霁一言不发。
有意思啊。
抬起头见天地,见众生,多有意思。
“没有”沈霁冷声说。
时长欢抬起眼:“处心积虑相处一年,认清我不是他了吗?”
沈霁一字一顿说:“没、有。”
“我不承认,小师弟,你让我认清什么呢?”沈霁上前两步抓起时长欢的手,压抑着声音,“一模一样的面容,一模一样的灵根,性格都如出一辙,长生殿的魂灯也未灭,你告诉我,你让我认清什么。”
“被夺舍魂灯一样不会熄灭。”时长欢神色平静,吐出的话近乎残忍,“所以你觉得你的小师弟能知道手机,知道穿越,知道21世纪,是吗?”
沈霁笑了,笑的讥讽,反问:“你凭什么不知道呢?”
时长欢说:“你没对他讲过现代的事情,沈霁。”
沈霁那么谨慎的一个人,不会把这么大的把柄轻易交到别人手上。
沈霁低着头,将脑袋埋在时长欢肩上轻轻说:“可你这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出来?小师弟。”
时长欢抬手推开沈霁,“想自欺欺人随你。”
“我没有自欺欺人。”沈霁语气冷静的可怕,“我已经放你走过了,这次是你自己主动回来的,可又要抛弃我,这不公平。”
时长欢:“……”
有病。
……
第三日清晨,文试在藏经阁前的广场举行。
三千多张案几整齐排列,每张桌上备有笔墨纸砚。
考试时间一共为两个时辰,三道大道。
一论众生悲喜,二论万物枯荣,三论苍生劫。
一者,众生悲喜孕育魔种,故天下祸乱不断,修士多修无情道。
二者,天地鸿蒙,万物生。万物枯荣皆有定数,因果罪孽纠缠不休。
三者……
观星阁预言,景和两百年,魔种生根,魔神降世,会有一场倾灭人间,逃不掉,躲不开的苍生劫。
时长欢第一次听到这个预言时,想到的是穿越前玛雅预言中所谓的2012年世界毁灭,他2011年穿越,那时人人都对此事津津乐道。
雪妖,天罚,无情道。
时长欢拨弄着腕间的红绳。
他们到底种下了怎样的因,才结出生生世世离乡折命的苦果。
而且在时欢的记忆中,似乎在仙魔大战之后,天道就下了诛杀雪妖一脉的诏喻。
以及,
他要怎么才能见到陆霄寐?
陆霄寐身份尊贵,不是在闭关就是在杀人,行踪难辨,阴晴不定,简称神经病。
现代想看神经病只需要去精神病院,这里想看陆霄寐得废命。
……靠。
时长欢心下烦躁,随意写了几笔,匆匆交卷。
最终名单下来,茯姬渡在录,陈玉堂文试差几分,林徊武试差几分,时长欢无话可说。
临走之时,陈玉堂着着时长欢哭的稀里哗啦:“欢欢,此别不要忘了我呜呜呜,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时长欢:“……”
林徊看了眼时长欢,默默提醒:“陈师兄,时师兄只是去听学,不是去送死。”
陈玉堂一把鼻涕一把泪:“你懂什么!”在登仙院那变态地方学习,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时长欢淡声说:“松开。”
陈玉堂抽抽搭搭松开手:“好嘞。”接着又指着茯姬渡喊,“本少爷告诉你!你一定要好好照顾欢欢!懂吗?”
茯姬渡挑眉:“不用你说。”
陈玉堂看着时长欢离去的背影,一股悲凉之感涌上心头:“林徊,以后只有我们两人相依为命了。”
林徊认真说:“不,只有你,我要回林家继承家业了,陈师兄。”
陈玉堂:“?”
雾笼罩着停泊在空中的仙舟,船身泛着淡淡的灵光,船帆上绣着凌云宗的徽记。
时长欢单独用灵力隔开一个空间,气质冷淡坐在一边,墨发半挽,难以接近。
茯姬渡倒是不在乎,从从容容坐到时长欢身侧:“阿朝,你不对劲。”
“嗯?”时长欢指腹摩挲着白玉茶杯,语调平平。
茯姬渡问:“阿朝,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时长欢:“嗯,我现在身上有股淡淡的死感。”
茯姬渡:“?”
“我有一张死亡名单,今天打开一看,密密麻麻全是人。“时长欢垂眼又抿了口茶,“快气死了。”
茯姬渡差点没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