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偌大的菩提寺只有靠山的偏僻小院里燃着灯火,初九无心做晚课,自己给自己找了个由头在院中清扫落叶,用一柄竹帚把来回扒拉地上的落叶,焱雀抱着长剑倚靠廊柱,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在院子里瞎忙,这个小和尚看着呆呆笨笨的,不知为何与之相处,却能够陷入一种莫名的宁静安详,让浮躁不安的内心没入平静,她现在非常需要这份平静,以对接下来的变故丛生。
“小……女……”。
正思忖间,忙了半天的初九直愣愣的盯着焱雀,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摸了摸自己溜圆的脑袋,道:“施主,你且去房里歇着吧,再晚些山间就要起雾了,当心着凉”。
焱雀扯开笑容,“好的呀,小师傅”。
初九也不再同扫不明白的满地红枫纠缠,把竹帚拿回柴房放好,又检查了一番被五花大绑的鸢青的伤势,拍了拍手,自顾自的回房歇着了。
焱雀仍旧一动不动的靠着廊柱,初九回房关上门后她闭上了眼睛,她身后的禅房里时不时传出颜如故低声的咳嗽和来回走动的声响,又过了约摸一个多时辰,房中声响渐止,焱雀睁开眼睛,檐下的灯笼在一片白茫茫的雾中随夜风晃动,像一串摇曳的光点,焱雀反身推开身后的房门,低低唤了声:“娘亲”,房内的颜如故应了一声,雾中传出房门合上的“吱呀”声,隔不多时,禅房里的亮光熄灭,四下万籁俱寂。
初九睡得不踏实,在床榻上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眯缝的视线里突现一个站在床榻边的模糊人影,惊得他一身汗毛倒竖,那人影快速的一把蒙住他的嘴巴,把满腔惊恐摁回他的肚子里,贴着他的耳朵低声道:“别出声”。
又隔了半刻,屋外有人用长剑的薄刃从门缝中刺入,挑开了门栓,裹着一身雾气摸入房内,在黑暗中摸索到床榻边,提着剑沉住气,一把掀开了被子,却只见一个长形的枕头,哪里还有小和尚的影子,来人正惊骇间,一道剑光自头顶劈下,兵刃相击发出铿锵声响,一道人影自屋顶轻巧落下,霎时间挥剑攻出十几招,招招直逼要害,最后一剑攻出带着霸蛮的强劲,一击便将已被逼至门边的人手中的剑震碎成几段,接着猛地一掌攻出,正中来人胸口,以至来人撞破虚掩着的门板重重摔出门外,于雾中发出巨大声响。
初九在房顶的横梁上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心惊胆战的往下一瞅,便极为难的开口道:“施主,小僧怕高,能不能先放小僧下去”。
焱雀提着剑在禅房中央站着,头也不回的道:“小师傅,为了你的安全,你还是安心在那儿呆着吧”。
初九悻悻的缩了缩脖子,焱雀看着摔出门外瘫倒在地的人艰难的支起半边身子,有一人端着一盏油灯走近,蹲下身,灯光正好照亮地上那人的脸,焱雀提着剑呵呵一笑,道:“温香娘子,别来无恙”。
地上躺着的人是一花楼擅剑舞的温香娘子,端着油灯而来的人是颜如故,颜如故站起身,走进房内将灯火点亮,焱雀仍旧提着剑,忽而向雾中高声道:“一花楼的娘子们,既是旧识,便不必躲躲藏藏,出来吧”。
雾中果然浮现几个隐隐绰绰的影子,个个苗条纤细,却仍在雾中踟蹰着不敢靠近,地上的温香捂着胸口艰难道:“小郡主,我们无意冒犯,请将鸢青放了,我们即刻离开”。
焱雀摇了摇头,“不行,我要拿她换回姨娘的尸身”。
温香闻言立刻变了脸色,犹豫了一会后,惨淡道:“小郡主,鸢青此来本就贸然,若你提了她去换回老板尸身,即便齐轩岳肯换,玉音那个贱人也会落井下石,鸢青自此在他身边恐怕更站不住脚了”。
焱雀皱了皱眉头,“玉音?”
“一花楼接少主令投靠齐轩岳后,玉音不堪伏低,使了魅术哄得齐轩岳同鸢青渐生嫌隙,鸢青棋行险招,也是被玉音逼得无可奈何,以如今鸢青同齐轩岳的感情,恐怕不能让郡主如愿,还请郡主高抬贵手”。
焱雀突然意识到什么,跨前两步将温香一把拽起,拽入房内,又冲雾中高声道:“快进屋”,然而不等她话音落下,一阵箭矢袭来的破空声响乍起,雾中惨叫连连,那几个窈窕身影纷纷倒下,温香发出惨呼,想要奔出房外救人,被焱雀和颜如故死死控住,焱雀咬着牙干脆横掌劈晕了她,温香软倒在地,焱雀用背抵着门,只听门外有人高声喊道:“缴械,不杀”。
焱雀狠狠拍了一把门,颜如故凑到她身旁,低声道:“我出去,趁雾偷袭”。
焱雀摇头,“大哥哥和鸢青身上带伤,敌方人数不明,武功高低不知,不可妄动,我出去,他们要的是我”。
颜如故阻道:“不行,他们无非是要逼仓巍就范,不是非你不可,我去也一样”。
焱雀着急的还想同颜如故争扯,却猛地闻见一阵浓烈的火油味,雾中接连传来十几声瓷坛破碎的声响,焱雀顿时脸色煞白,“不好,他们要火烧寺院”。
焱雀再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拉开门跳了出去,扬手把长剑抛入雾中,高声道:“我跟你们走”。
“呵呵呵”,雾中有女子吃吃笑道,“小郡主果真识时务,可你光跟我们走也不抵事,这样吧,你去杀了鸢青,我担保其他人性命无忧”。
焱雀闻言咬紧了牙关,“玉音娘子,不必这般赶尽杀绝吧,若齐轩岳知道了,你恐怕也不好交代”。
“我有什么不好交代的”,雾中女声幽幽的道:“她妄自行动,坏了阿岳的计划,我是闻讯赶来营救,不料你心急手快,我赶到时,她已命丧你手,反正阿岳对她也腻烦了,我算是帮了阿岳一个大忙,再把你带回去,捉住了定都侯,我功不可没”。
焱雀心里飞快的想着对策,雾中女声听她没了动静,不耐烦道:“小郡主,我没什么耐性,我数三声,你不动我就放火,一……”。
有人拍了拍焱雀的肩膀,焱雀转头后,便听那人道:“我来吧”。
一道刺眼的光芒从雾中乍放,玉音的“二”字刚送出口,便被这道光芒晃得在屋顶上一阵东倒西歪,眼前一片雪白,目不可视之后是仿佛置身于无边无际雪中荒原的巨大恐惧,她着急的四处摸索,耳边尽是夹着冰雪的呼啸山风,刺骨的寒意由外而内的迅速占领她的躯体,只这片刻,她已动弹不得,而屋顶上几十弓箭手还保持着拉弓的姿势,脸上覆着寒霜,只是长弓弦已断,长箭在背后的箭筒里被冰结成一团。
浓雾是霎时散尽的,长廊檐下的灯笼在夜风中晃荡,红枫贴着小和尚初九的僧袍缓缓飘落在地,初九眨巴着眼睛,回头冲目瞪口呆的焱雀点着头,“可以了”。
焱雀甩了甩头,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也就是方才,小和尚不知道怎么从梁上下来的,从她背后绕到身前,对她说了句“我来吧”,便一头扎进了雾里,下一刻便以他为中心炸开光团,只眨眼的功夫,局势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初九环顾着被火油淋得斑驳的院墙和院中几具插着长箭的女子尸身,不住的唉声叹气,制住玉音和几十名弓箭手的冰也不知为何不化,使得屋顶上突兀的长出了几十具冰雕,焱雀凑到他身旁,充满钦佩和敬意的问:“小师傅,他们不会死吧”。
“不会”,小和尚满面愁容,“最多冻伤”。
“哦哦”,焱雀点着头,“你可太厉害了,所以苏一心的缚灵术是你解的对吗?这就是你所说的秘密”。
初九听她这么说,顿时更加愁眉苦脸,“施主,请务必替小僧保密,小僧也不过是体内灵力较为充沛一些,不值一提”。
“充沛……一些……”,焱雀环顾着屋顶上整圈的冰雕,愣了愣,“你是真的还是故作谦虚?”
初九认认真真的答道:“当然是真的,出家人不打诳语”。
在焱雀的授意下,初九解了冰封的禁制,屋顶上一圈的“冰雕”缓慢而艰难的活动起来,麻木的面目仍是青白,玉音姣美的面容满是恐惧和忌惮,焱雀正愁如何封口,总不能把这些人都杀了,初九看出了她的顾虑,拍了拍胸脯,“放心好了,交给我”。
于是焱雀又目瞪口呆的看着初九在院落中央双手合十,低眉垂目的吟诵起来,屋顶上的玉音与几十弓箭手顿时双目呆滞,形容痴傻的挨个从屋顶上下来,在院内排成一列纵队整齐划一向院外走,焱雀一把拽住玉音,其他人看也不看她,弓箭手尽数退出后,队伍尾部的弓箭手还极其轻巧的带上了院门,初九露出一脸得意,焱雀惊得合不拢嘴,只呆呆道:“他们……就这么走了?”
“是啊”,初九拍了拍手,“回家睡一觉,明天早上起来什么都不记得了,日后即便无意间想起,也会周身发冷,头痛欲裂,时间长了,这一夜的记忆就会变成空白”。
焱雀扯了扯嘴角,“这是什么仙法?”
初九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这世间哪来的仙法,这是术法的一种,叫锁忆”。
焱雀抱拳以对,“受教了”。
雾气重新笼罩了小院内外,禅房内燃着烛火,焱雀从昏倒的温香身上摸出了解药,喂进谢云焱口中,一边观察着谢云焱的脸色变化,一边低声和小和尚初九交谈,颜如故坐在一旁也一眨不眨的盯着谢云焱,而玉音形容痴傻的立在房内一角,仿佛对一切都无知无觉。服了药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谢云焱脸上的死灰色褪尽,双颊逐渐红润了起来,人也转而清醒,睁开眼看了看围在自己身边的人们,露出一个笑容,哑着声音道:“我没事”,围着他的三人这才松了口气,小和尚的肚子不合时宜的发出一串“咕噜”声,惹得众人侧头看他,他不好意思的捂着肚子笑了笑,浑圆的眼睛滴溜溜的转着,焱雀道:“小师傅辛苦了,我去做点宵夜来”。
初九抱着胳膊看焱雀在厨房里忙碌,很快就张罗出一锅白玉丸子般的元宵,初九迫不及待的盛了一碗,吹凉了些一口咬下,边眯着眼边腾出手来赞许的竖起大拇指,焱雀谦虚的笑了笑,分别盛了两碗给颜如故和谢云焱端去。
焱雀端着一碗元宵走进柴房,鸢青闭着眼脸色惨白的靠着柴垛,焱雀把元宵递到她面前,热气撩开了她的眼皮,鸢青呆呆的盯着面前的元宵,突然面容狰狞起来,拧着身体凄呼道:“我听见了,她们临死前的惨呼,我都听见了,如果不是因为我,她们不会死,玉音那个贱人,我杀了她,我杀了她……”。
焱雀道:“玉音在我手上,你帮我寻回姨娘的尸身,我把她交给你处置,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鸢青停止了挣扎,一动不动的盯着焱雀,焱雀又道:“事已至此,你不会还想着能和齐轩岳白头到老吧”。
焱雀把元宵放在她身旁,解开了捆在她手腕处的麻绳,起身盯着鸢青通红的双眼说:“早知他薄情寡义,何必执迷不悟”。
鸢青扯出一个惨淡的笑,“成交”。
阳光穿透浓雾照耀山间,祥和安宁的铺洒在菩提寺后门外山脚下几座新坟上,初九双手合十,站在几座新坟前吟诵着超度的经文,鸢青和温香跪在坟前泪流满面,焱雀用剑押着玉音跪下,玉音恢复神智后就被押来此处,在焱雀的威逼下徒手挖坑埋尸,立了木牌为碑,纤纤玉指被泥土和血包裹,此刻蜷曲变形,疼痛钻心。
鸢青一把抹干满脸泪水,目露凶光,跃起就要杀人,焱雀闪身挡在玉音面前,鸢青气急败坏怒吼斥道:“你言而无信”。
“我何来言而无信”,焱雀幽幽道:“说好的是你帮我寻回姨娘尸身,我将她交于你处置,何况她还有用处,一刀宰了岂不可惜”。
温香起身一把拉住鸢青,劝道:“这贱人迟早要给姐妹们偿命,何必急在一时,郡主此言必是有了打算,且听郡主吩咐吧”。
焱雀道:“好说,我不过是想玩点装神弄鬼的把戏罢了”。
焱雀说了自己的打算后,鸢青和温香眉头紧锁,鸢青道:“小郡主,你想要制造玉音被怨灵缠身的假象来引起定都侯府混乱,好趁机转运老板尸身恐怕难以实现,老板尸身离棺必腐,如今镇守定都侯的是阿……齐轩岳麾下的禁军,岂同寻常府兵般容易胡弄,遑论将老板尸身带棺材一同运出府外甚至出城”。
焱雀叹了口气,她也知此计胜算颇微,可眼下真没有更好的办法,她刚想说“为今之计只有赌上一赌”,却听一旁初九插话道:“那如果不需要整具棺材都运出来呢?”
温香耐心的解释,“小师傅,老板尸身不腐只因棺材施了秘术,可这秘术离棺便失去作用,腐败的尸身目标太大,很难带出府外,更别说出城了”。
初九眨巴着眼睛,“尸身不腐不就行了”。
温香和鸢青都叹了口气,焱雀却是满目放光,迫不及待道:“小师傅,可有办法?”
初九满目含笑,“办法嘛,小僧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