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傅,你是说,最多不过明日天亮时分,姨娘的三魂七魄便会离体去往轮回?”
小和尚初九挠着光秃秃的脑袋,肯定的答道:“小僧也只是在古籍中偶然阅得聚灵术的心法口诀,此番施为火候欠缺,能使女施主已离体六日的三魂七魄在头七重回肉身已是不易,实不相瞒,昨夜小僧心里也是忐忑得很”。
焱雀青白着一张脸,担忧的望向紧闭的禅房门,谢云焱站在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肩头,“生死都有命,何况离别重聚呢,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我只是想让他们再见上一面”,焱雀闭上眼睛,满心悲伤化泪盈出眼眶,昨夜至今日,她已经不知哭过多少回,双眼通红肿胀,满脸疲态却不肯歇息,“我知道,爹爹心里不是真的怪姨娘,为了等天明出城,我们在马车上呆了一夜,我握着姨娘的手跟她说了好多话,她就这么愣愣的看着我,没有丁点反应”。
初九双手合十,道:“三魂七魄离体三日或还有一丝残存生气,如今已过六日,肉身能被驱使已是极限了,施主还且放宽心,其实人死如灯灭,聚灵术也不过的强弩之末的一丝慰藉,不可过于执念”。
谢云焱轻柔的抚摸着她的头,“不哭了,好不好?‘’
焱雀侧身在谢云焱怀中埋首,“我明白,我都明白,我就是想,爹爹若是能赶回来就好了”。
“一切相聚离别都有机缘,机缘到了……”
小和尚的话才说了一半,猛地脸色剧变,转头看向院门,那门由外向内被推开了一尺宽的缝隙,缝隙中悬出一只手,谢云焱与焱雀迅速分开,焱雀长剑一展,院门下一刻豁然洞开,门前站着的赫然是化了装的高仓巍和叶新塍。
焱雀三人迎了上去,这才看见被叶新塍背在背上人事不省的苏一心,小和尚“啊”的一声惊呼,在焱雀和谢云焱搭手去接苏一心时喊道:“快送进房里让小僧仔细瞧瞧”。
“瞧什么?”,释然主持急急忙忙赶来,抓着初九的胳膊急道:“这是斩灵,灵根半点不剩了,你瞧了有什么用,别胡闹”。
初九愣了愣,驳道:“那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小施主去死,送入房里,小僧探过自有分断”。
焱雀和初九护着叶新塍和苏一心便向空置的禅房而去,释然恨恨一跺脚,也跟了去,高仓巍刚想紧随其后,被谢云焱闪身拦住,高仓巍急道:“谢兄,人命关天,你快让开”。
谢云焱道:“你若能救他,便不至于此,且让他们去想办法吧”,说罢抬手一指,“那里有人在等你,晚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高仓巍一愣,不明就里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颜如故恰在此时拉开禅房门查看院中情况,那门后端坐着的雪白背影映入高仓巍眼帘,使他一时间震惊无比,只一眼他便能分辨出,那是他日思夜想的挚爱伴侣,他熟悉她的每一根青丝,她坐着时总是略微半塌看起来十分懒散的肩膀,白色的纱织裙裾垂落在地,使她仿如屋顶上薄而轻盈的浮雪,他眼睛一眨不眨,像是生怕下一刻她便会化掉。
“阿谢”,高仓巍向前迈了两步,谢云焱拦住他,劝道:“她还在,去卸了装,换身衣服来见她吧”。
高仓巍静静的站在门口,那个背对着他端坐的人映在他眼中,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涯,颜如故同他简明扼要的叙述了一遍昨夜发生的一切后便离去,他却反而不敢上前,艰难的迈入房内,伸出去的手几次起落,最终落在了那满头青丝上,轻柔的爱抚着,他终于鼓足了勇气绕到她面前,凝望她惨白的生气全无的脸,回忆着她昔日明媚动人的模样,他的手指依次划过她无神的双眸,青紫的唇,最后描完脖颈处那一道细长的刀口,终是泣不成声的将她揽入怀中。
颜如故带上了门,同谢云焱在院中站着,她的双眼也是通红,抬头望向空中飞舞的红枫,泪水无声下落。
焱雀焦急的看着平躺在床榻上只有微弱气息的苏一心,和手掌贴在他胸膛处脸色凝重的初九,想要出声询问却不知道如何开口,过了许久,初九收回手,摇了摇头,焱雀的心一下子如坠冰窟,她慌忙拽住小和尚的僧袍,哽咽道:“小师傅,求求你,求求你救救他”。
释然主持几番欲言又止,叶新塍在一旁也是焦急难耐,小和尚没有搭话,半晌后点了点头,“好”
“不行”,释然主持厉声阻止,“这是斩灵,你救不了”。
“我救得了”,小和尚轻声道:“只有我能救”。
叶新塍劝道:“住持,佛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小师傅若能救得了,你又何必苦苦阻拦”。
“你懂个屁”,释然住持面色涨得通红,大声吼道:“一命换一命,是你你救不救?”
叶新塍瞠目结舌,初九慌忙摆手,连连说着“不至于此”,只可惜释然住持不予理睬,只听释然住持指着初九忿忿道:“你们不明就里,瞧着这孩子不过十三、四岁,实际他今年应是二十五岁,他之所以变成今日这般模样,全拜那个阴损的沣王所赐”。
叶新塍闻言更加骇然,“沣王?”
释然住持情急之下说漏了嘴,索性也不再遮遮掩掩,恨恨道:“对,就是那个为图皇位不择手段残害兄长,最后死于平叛的沣王甄文佑,而你们眼前这个小和尚,便是恒王独子,先帝的皇长孙甄斐业”。
“你是朝中人,当年叛王之乱有多惨烈,你应该知道,一切的起因皆是恒王中毒垂危,洺王为兄求药远赴西疆,在此期间,先帝查明下毒系沣王所为,但查无实证,又忌惮沣王背后盘根错节的世家势力不敢惩治,不忍不涉世事的长子就此撒手人寰,于是秘密召见沣王,提出恒王假死换生,明面上恒王毒发不治身亡,实则遣散了恒王全府上下,恒王和皇长孙剃度出家做和尚,出城当夜,皇长孙仗着天生灵骨,灵力高超,竟对沣王起了杀心,潜入沣王府刺杀不成被俘,后又被沣王手下的术师施了反噬术,只要动用灵力便会成倍的反噬自身,灵力逆转,时光逆流,肉身萎缩,当他从沣王府被救出时,已缩小成了三岁幼童的模样”。
叶新塍猛地后退了几步,警惕的盯着释然住持,“你究竟是什么人?皇室秘辛你从何得知?”
“我就是那个对他施反噬术的术师”,释然住持垂下头,“我出身南海玄虚门,是玄虚门最后一代弟子,师门落败后,我同众多师兄弟流浪街头,沦落至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是沣王赏了我们一口饭吃,我们为报一饭之恩,做了沣王的走狗,眼见着他残害忠良,践踏黎民百姓,最后把毒手伸向兄长,我本下定决心脱离,却被他以师兄弟性命胁迫,他下令我执行的最后一个任务,便是处置皇长孙,我第一眼瞧见皇长孙,就知他是百年难遇的天生灵骨,出于良知和爱惜,我没有要他的命,本想偷偷放了他,却还是没能躲过沣王眼线,沣王性子残暴,竟要将我和这个孩子一同活活烧死,临危之际,是恒王请得先帝出面,保下了我和皇长孙的性命,代价就是我当着沣王的面对皇长孙施了反噬术,我和师兄弟们就此脱离了沣王,受先帝秘密指派,同恒王与皇长孙一起在这菩提寺剃度出家,叛王之乱平息后没多久,先帝和恒王一前一后驾鹤西去,这孩子就此孤苦伶仃,小小年纪身世凄苦,不是不愿救这位小施主,实在是这位小施主受了斩灵此等妖邪术法,灵根尽毁,灵力爆体,等同习武之人内力溃散,筋骨俱断,勉强施救也将意识全无,如行尸走肉苟活,何苦……”。
“不会”,小和尚初九打断释然住持,“小施主之前中过缚灵术,灵力被蚕食了大部分,我替他解开缚灵术时,他的灵力就已经所剩无几,所以才没有灵力爆体,我方才探过了,周身脏器筋脉只受到残存灵力冲击,没有大的损伤,现在就是灵根尽毁,只要能重塑灵根,他就能恢复如初,如果是我,他还能更胜从前”。
释然住持急得去抓初九的胳膊,被初九反手捉住手腕,初九柔声道:“我知道你始终对我心中有愧,可这么多年来你视我为己出,授我术法,在你和众位师傅的庇护下,我过的无忧无虑,也不再拘于前尘往事,心里对你对众位师傅十分感激,你还记得今年除夕,你我秉烛夜谈,你惋惜我天生灵骨,勤加修炼便该是当今术法第一人,却受制于反噬术,那术法非你殒命不得解,如今我若倾一身之力为小施主重塑灵根,即便最终回归婴童,我也算回炉重造,再不受反噬术牵制,于我而言,是终生难遇之幸事,只是你和众位师傅要辛苦些,重新再抚养我一次”。
释然住持凝视着初九,听他一字一顿再道:“我不愿一辈子庸碌无为,你曾侃侃描述的那术法巅峰境界,我也想去瞧瞧,你知道我能做到,便该成全我”。
释然住持回忆起这个孩子在反噬术下肉身萎缩的痛苦模样,又想起除夕雪夜,孩子聚精会神的听他说完巅峰造极的术法境界后满脸的神之向往,二人长久的相顾无言后,释然道:“难保万无一失”。
初九笑道:“我信你会护我周全”。
释然长叹了口气,在众人注视之下缓缓点了点头,冲叶新塍摆了摆手,叶新塍会意,立马拉着焱雀出屋,随后合上了禅房门。
红枫树下站着颜如故和谢云焱,叶新塍拽着焱雀也在树下站定,两间相对的禅房门紧闭,众人忧心忡忡却无能为力,焱雀问:“在帝陵发生了什么?为何苏一心会受这么重的伤?”
叶新塍缓过劲来,开始叙述前往帝陵发生的事,菩提寺众人是前日入夜时分到达的帝陵,帝陵位于厚泽山,是先帝亲自择址督建,入山口常年重兵把守,到达帝陵当夜,菩提寺众僧便开始设立法场,化了装的高仓巍三人被安排在前列,得以清晰的观察默默跪立的元襄帝,从外表看来,元襄帝举手投足一如往常毫无破绽,三人互相传递着眼神,都是极为疑惑,心道即便外貌可以假扮,又怎能对行为习惯都了如指掌且丝毫不出差错,看不出纰漏的三人也只得静观其变,第一场法事结束已近寅时,元襄帝脸上露出困乏之色,贵妃见机便劝元襄帝歇息,表示后续的法事可由太子代劳,元襄帝对此颇为欣慰,赞扬了太子一番后前往下榻的别院休整,高仓巍三人便知良机已至,高仓巍冲释然和尚递了个眼神,释然和尚并一个一挑,法案上的烛台无故栽倒,正好点燃了案桌上铺着的帷布,案桌瞬间被火点燃,火势凶猛攀爬至梁上垂下的经幡,法堂内顿时乱做一团,高仓巍三人趁乱摸出法堂,趁夜色摸向帝陵别院。
帝陵的别院分为里外三重,叶新塍以往每年都负责祭祀安防,对别院熟门熟路,三人很快便摸到了元襄帝所在的屋子,随侍的太监总管姜德正在门外张罗茶水宵夜,贵妃陪同元襄帝在屋内休憩,三人隐在院落墙角的竹影间,屏息窥探着屋内的动静,隔不多时,便看见一连串的小太监提着热水出入,三人便知应是元襄帝即将沐浴更衣就寝,三人顺着墙根摸到后屋窗前,攀窗翻了进去,各寻了一处房梁蛰伏,等着元襄帝进屋。
不多时,元襄帝单独进了屋,无人随侍,这是元襄帝的习惯,虽为帝王,洗漱沐浴却从不要人服侍,向来亲力亲为,这倒成了证实元襄帝是假冒的绝佳机会,元襄帝衣衫尽褪,全身浸入浴盆时,高仓巍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只因他清楚看见了元襄帝腹部的伤疤,那是叛王之乱当夜,沣王在先帝下诏册封睿王为太子时恼羞成怒,以袖中所藏弓弩欲杀先帝,而当时的睿王,如今的元襄帝替父挡下这致命一箭,这一箭也成了沣王起兵的信号,一场鲜血淋漓的逼宫之战应声而起,直杀至天明,宫墙浸血,尸横遍地。
高仓巍可谓是对这道从腹部贯穿至后背的箭伤最为熟悉的人,是他当时接住了血流不止的睿王,双手摁在那血流不止的伤口处,双目弥漫鲜红,随后用沾满了鲜血的手拔出了腰间的刀,劈向了面目狰狞的沣王,劈刀的一瞬,他想起睿王曾在月下饮酒时问他,“你擅使剑,为何自你我结识起,从来刀不离身?,他记得自己仰天大笑,饮尽杯中酒后爽朗答道:“剑是本心,刀是责任”,睿王又问:“是身为禁军少锋营百夫长的责任?”,高仓巍盈酒满杯,敬向未来的帝王,“是护你安然的责任”。
此时此刻,那旧伤落在他眼里,如同一柄尖锐的刀,剖开他的胸膛直扎入他心脏,痛得他咬紧牙,齿间轻微的“咯吱”声响过后,听见舒展开双臂搭在浴桶两边的元襄帝沉声道:“定都侯阁下有话下来说罢,伏作梁上君子岂不自贬”。
高仓巍纵身跃了下去,叶新塍同苏一心跟着跃下,三人沿着浴桶呈合围之势,热气氤氲,缭绕着元襄帝面部和周身,他的脸上惬然自得,丝毫不见慌乱神色,与周遭三人凝重的表情对比鲜明,高仓巍这才明确清晰的看见他双鬓生出的花发,沉声道:“你是谁?”
浴桶里的冒牌货古怪的笑出声来,那笑声充满了讥讽,“平庸之辈也就算了,偏偏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