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三章瘾
他敢打赌,世界上没有几个人体验过这样的视角。
囚室光线昏暗,由于来人靠近,苍蝇嗡嗡地四下乱飞,过了一会儿,又随着这人的脚步停驻而重新落下,沈让吃力地扭头,看见了一双黄土色的短军靴,看起来很破旧了,划痕、泥泞、以及血渍都已经洗不掉。那些苍蝇落在那双鞋上,也落在裤腿上。
他缓缓把脑袋转到正面,眼神是没有聚焦的,似乎连保持眼皮睁开都是一件吃力的事情。他只是模糊地扫了一眼莫萧,就重新闭上眼睛。
“你居然没死,真难杀啊——”
沈让喉头动了动,轻飘飘地吐出一句。不知是没有力气发出更大的声音,还是因为脑子不太清醒,在半昏半醒之间只能发出一些意味不清的呓语。他低低笑了一声,喉咙里传来“咕噜咕噜”的痰音,于是他只好停下来,不再笑了。
“拜您所赐,就快了。”莫萧答到。
莫萧个子很高,可能超过风宁,骨架大,但人很瘦,像一具行走的骷髅。她裹着黑色的连帽衣外套,帽子扣在头上,帽檐遮住了多半的眉眼,可一侧的眼睛依旧显出红色的光圈,左侧太阳穴处有金属光泽若隐若现,带着非人的机械感。她的嗓音比上一次遇见更沙哑,可整个人的气势却更阴沉。
沈让半阖着眼,精神触丝悄无声息地爬满了整个人房间。
与精神系异能者不同,向导的精神力并非为战斗而生的,他可以轻易用精神力安抚哨兵,探查情况,甚至也可以大力出奇迹地用以压迫、震慑旁人,可真的算起攻击力或者其他作用——好比说魅惑、造梦,这方面的功能性还是略逊一筹。
莫萧很快察觉到沈让的窥探。
黑衣之下,她身形微微一动。沈让只觉锋锐的利剑直直刺穿精神图景的屏障,向着藏匿其中的深渊逼近。第一击,他轻易用精神力的浪潮抵挡住了那利剑,可下一秒,那利剑变得极大,忽然引来雷击,引入海水。再到了第三波攻击,莫萧像是借助雷电的力量找到了他精神图景中坍塌的那一部分,将精神力攻击凝实成了巨石,或者说陨石……狠狠地砸向了翻涌的海面。
“不知死活。”莫萧冷笑,“你这么聪明,不会猜不到我为什么没有死吧?”
“居然还敢主动挑衅?”
她的帽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卸下了。
她头顶上没有头发,左边一侧的颅骨是金属制成的,银白色的金属有些氧化,那金属的头骨与右侧头皮衔接并不顺滑,中间有着一个狰狞的新鲜伤疤,像隆起的肉虫子,竟似在快速蠕动。
金属颅骨上,有密密麻麻的触须伸展,越来越长,另一端无声无息地爬上了沈让的脑袋,细小的电流经过,闪着有规律的光芒。
沈让猛地皱起眉头。
海面在巨石砸落的一瞬,荡起无数涟漪。
巨浪被撕扯成无数碎片,深蓝色的海水仿佛被拧动,卷出一道道灰白色的浪脊。海底不稳,暗流涌动,宛如有无形之手在撕扯海床最深处的支柱。黑色的巨兽睁开金黄色的双瞳,破水而出,仰着头发出凄厉的嚎叫。
所有的意识、感知,以及精神力,其本质都是脑发出和接受的生物电信号和神经递质。她可以通过监测对方脑内的活跃区域,判断对方的情绪,甚至测谎她可以直接刺激对方的某个脑功能区,不断强化,从而驯化一个人。
金属触丝直接生成电信号,将精神系异能者的精神力成几何倍数增强,相当于一个物理外挂。
沈让不得不收回精神力,将全身心的力量都用于稳住震荡。
万丈深渊中,某种沉重的崩裂声正缓慢扩散开来,巨大的板块开始裂开了狰狞的缝隙。
沈让眼神恍惚,却忽然笑了一下。精神攻击下,他的反应变得迟缓,直到此时才消化了莫萧上一句话提出的问题。
“是啊,就是猜到了……”
“你那半个脑袋,之前死过多少任实验体?最长的一个,活了多久?”
“排异的感觉,不好受吧。”
“我赌你不敢让我死……”
说完这些话,他终于全身颤抖起来。
精神类药物、强效止痛药,都会影响精神力。而这些药物偏又有依赖性,他被绑出来,断了药,身体的不适大都是靠着精神力压住的,此间忽然撤去精神力用以对抗莫萧的攻击,戒断反应猛地爆发,像是曾经被药物压制的神经痛统统决定在这一刻开始反噬,整个身体像是被卡车碾过一般,潮水般的剧痛与寒意从四肢残留的神经末梢疯狂蔓延上来。他指尖颤动,却偏偏没法抵抗半分,甚至连弓着背打滚都做不到。
像是全身骨头被生生剥离、皮肉被一寸寸撕裂,他额前肉眼可见地渗出汗水,心跳失控地轰鸣着,耳边只剩下血液翻涌的声音,耳膜几乎被心跳的擂鼓声撞碎。胃里、胸腔,以及所有有或者没有感知的地方,都是一阵阵绞痛,仿佛灵魂也被一并撕扯。
他脑子里的电信号乱成一团。
别说单独刺激某个脑功能区域或是观察什么撒谎反应……
莫萧觉得自己要被沈让的脑子闪瞎了。
只见沈让浑身僵硬发抖,仰着脖子,头部和身体拧成了一个反弓的诡异弧度,青筋毕露,喉结凸显出来,仿佛连一声呻吟都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她皱起眉头,却还是纡尊降贵蹲下了身体。那些密集的触须仍旧链接在沈让的脑袋上。
朦胧之中,沈让听到脚步声踩着尘土逼近,一只戴着皮手套的手探过来,毫不客气地扳开他的下颌,手指粗暴地按进他尚能咬合的牙关之间。他下意识想要抬手推开,可手臂只挪动了半厘米,就被痉挛掌握了控制权,那点细微的移动也成了颤抖的一部分。
他感觉有冰冷的液体灌入口腔,苦得刺喉,混杂着呛咳和胃部的剧烈痉挛。
他双眼通红,面色惨白,嘴唇很快就憋成了乌紫。
莫萧毫不怀疑,要不了多一会儿,这人就会原地断气。
可偏偏这人活着比死了价值大上一万倍。
她低声咒骂了一句,也来不及细想,匆匆收回了触须。一些触须迟迟不肯收回,她抬起右手,一把抓住了那些金属细丝,脸色有一瞬间的惨白
没过几秒钟,她转身出去,又拽着了一个人进来了。那人跌跌撞撞摔进来,当下“嘶”了一声,“不是说了别把人弄死,你怎么下这么重的手!”
“他这是碰瓷!”莫萧辩解。
“我还没开始,他脑子自己炸了。”
那人却顾不上与莫萧争辩。他蹲下身,一手托着沈让的颈部,柔和的治疗系异能自他指尖流淌而出,瞄准了沈让的胸口。可随之而来的不是异能,而是他挥起的一巴掌,带着异能落下去。沈让身体猛地一震,颈部却很快放松不少,急促地喘息起来。
沈让如果清醒,他大概能认出这个人来。
“朝城怎么把他养活的?”莫萧咒骂。
治疗系异能者仍旧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站起来,从外间拿了一支镇定剂,阴沉着脸,抓起了沈让的手臂。沈让的手臂颤得厉害,他捏得这人手腕发白,才算制服了这条乱动的胳膊。
沈让的手上早已千疮百孔,连严冬都时常找不到血管,那人瞧了一眼,索性也就不找了,胡乱扎下去,也没有消毒,甚至针筒里还有不少气泡。只见针尖位置的皮肤缓缓隆起一个肿块,可地上的人缓缓平静下来。他心跳依然失控,脊髓依然一阵阵释放着电击般的疼痛,可至少恢复了呼吸的能力。
隐约中,他听到有人说,“这下方便了……”
“没想到药瘾这么大……”
他似乎又睡了很久。
再醒来,他看见一个身影蹲在一旁,拽着他的手臂,不知道在做什么,很疼。
他手臂神经受损,但桡侧还保留着一点知觉,刺痛令人本能等地想要躲开,他下意识挣了一下,手臂颤了几下,大约是失去功能的手指抽搐起来,他听到了一点水声。
那人扭过头来,见他醒了,也没停下动作的意思,只说:“老实点,你配合,能少浪费一点血。”
沈让没明白这话的意思,他茫然地眯着眼,眼前混沌,有许多红黑色的影子。他脑子乱糟糟的,似乎分不清今夕何夕。过了一会儿,他默念起来,“……时间,正月……地点……阎罗王的老巢……我叫……沈让。”
“一百减七是九十三……八十六,七十九,七十二……”
“等等,刚才数到哪儿了……”
每回他转移的时候摔了,医疗部的人都会拿这些问题测试他的意识状态。他磕磕绊绊地默念完这一串数字,算是确认了自己还没有被那位B转A级——不,现在应该被新人类计划爆改成至少A级甚至S级——精神系异能者动手折磨得疯傻,缓缓松了一口气。
他终于看清楚被换了个位置,从地上挪到……呃,地铺上。
过了好一会儿,沈让才聚焦了眼神。
他看见自己的刺痛右手浸泡在一盆水中,鲜红的血液从手腕欢快地淌出来,一丝一缕地沉在水底。那人一下下捏着他的手臂,试图让那血流的速度更快一点。不时用手中的刀在水肿搅一搅,似乎是避免沉淀凝结。
他又动了动。
“你们先天异能者的血不是很珍贵吗?”那人说,“别动,快好了。”
沈让乖乖地不动了。
果真很快。那人取完血,熟练地将他的手臂从热水里拽出来,而后用纱布压在刀口处,又用脏兮兮的绷带缠了几圈,“别看了,放心吧,死不了。一会儿花儿爷回来,给你用异能治疗。”
他用带着血腥味的短刀柄敲了敲沈让的太阳穴,低笑着说:“咱不想你死,懂吗?活着才有用。”
沈让眨了眨眼。
“你要我的血……”他嗓子干疼,几个字说出口,带出一串急促的喘息,“……干什么”
“干你植物系异能者的老本行,种菜。”
沈让松了口气。
好在那人并没有看出他的反应,在旁人眼里,他每一下喘气都费劲得要命。
“主要是不敢把种子拿过来。老大说,你这人脑子精得很。万一你假意配合,一会儿把什么玩意儿种大了,和我们打起来,比较麻烦。”那人耸耸肩,“你好好想想吧,早点把A4的配方交出来,对你自己也好,我们也省事儿。你药瘾那么重,实话说,我们手里根本没有那么多药,养着你挺费事儿的。”
沈让心下一沉。
对方防着他这一手……只怕过不了多久反应过来,会想办法搜身。他贴身带着的那些防身的种子只怕没法留到需要的时候了。
那人转身出去,又丢下一句。
“一会儿你的护工来给你喂饭,好好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