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淳道,褚英的这些规矩听来虽然做作,但褚英一辈子确实没怎么违反过,对与他有过情缘的女子也算大方。
这些女子多是沦落风尘或家道败落无依无靠,与褚英相好,少则能得一笔钱财,一处容身之地,只要不贪婪挥霍沾惹歪门邪道,足以衣食无忧安稳一世。跟他久的,好处更多,美宅仆从皆有,十分优渥。
只是她们都不能住到褚宅,皆单独外住,如果生了孩子,孩子会被接回褚宅,须得认已逝的滕氏夫人为母亲,可时常会生母身边问安。
当年,褚英的这些外院夫人中,找雪真「看事」的丁夫人跟随褚英最久,最得褚英宠爱。
丁夫人本是官宦人家之女,闺名燕妤,父亲因罪丢官,家产被抄,途经明州附近,丁父过世,燕妤小姐与其母被恶仆欺压,差点走投无路要跳河,幸被褚英及手下所救。
那时滕夫人刚过世两三年,褚英亦正年少,俊朗青年,英气勃勃,豪爽重义,又是丁家母女的救命恩人,燕妤小姐的一颗心怎能不沦陷?从此死心塌地,跟了褚英。
褚英亦喜她聪慧温婉。她是官宦人家小姐,知书达理,秀雅端庄,举止教养与其他出身青楼或江湖的女子必然不同。褚英格外厚待她,置办下一座清幽宅院,仆婢齐全,用度优厚,比得过寻常富户家的太太,宅中的仆从们只称呼她为夫人。
可惜丁夫人有不足之症,一直未能生育,但她的地位仍高过褚英的其他妾室。
只是人心多贪,这些年,丁夫人帮褚英料理贴身事务,甚至为他出谋划策。但褚宅的大门,她始终没进过。
褚英身边的女人早换了几轮。丁夫人不免忧虑若一朝青春美貌不再,恩爱或难久长,思量将来,想要一个安稳保障。
最安稳可靠的保障,自然是婚书做保,正室夫人的名分为靠。
人的心思一动,或多或少,会流于表面。
丁夫人身边服侍的人察觉到她的心思,便有些逢迎作为。丁老夫人也替女儿出主意,劝她更聪明些,男人的耳根都是软的,没有改不了誓言,也没有迈不过的门槛。
褚英似察觉到丁夫人的变化,渐渐来得少了,丁夫人更加焦急。
且近日,褚英身畔新有两位佳人。一位是异族少女,美则美矣,请安问候的话都说不囫囵,不足为患。另一位却是楼福帮扈副帮主的“义女”,名唤千娇,人如其名,娇媚明艳不可方物,又文武双全,活泼大方,陪着褚英打猎饮酒,奏乐谈心。
丁夫人深感威胁。
之前褚英宠爱的美人从未有过这般来历。楼福帮是南海一带的大船帮,与明州的船帮略有些竞争,如今扈副帮主把干女儿送来,大有联谊示好之意,褚英似也很想和楼福帮结盟。若褚英破誓言再娶正妻,扈千娇显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丁夫人只能庆幸,这位千娇姑娘只是扈副帮主的“义女”,而非亲闺女。
仆妇替丁夫人打探扈千娇来历,说这姑娘本是扈副帮主一个手下的女儿,此人为救扈副帮主而死,副帮主夫人就收了小姑娘当干女儿,如同亲生的一般疼爱。
这位千娇小姐自小便与众不同,她父母都寻常人模样,姊妹兄弟也相貌平平,偏她出娘胎就出奇的美貌。她亲娘给她算过命,先生说她有些来历。她小时候时常生病,有一回险些不治,副帮主夫人请遍名医,请到本地一位有名的神婆 ,神婆说,这女孩本非凡胎,天生灵秀太过,被恶鬼所嫉,趁她人小魂不全,夺她的元气,伤了她的神魄。
副帮主夫人听信神婆的话,做了好几场法事,又让千娇小姐拜了一位大仙“老娘娘”做干祖母,从此由老娘娘镇着,恶鬼邪祟不敢来犯,方才痊愈。
千娇小姐一直贴身挂着一个红玉的葫芦坠儿,就是她干奶奶的信物。
“葫”音同扈亦同狐,那位“老娘娘”,应该是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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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夫人知道褚英一向不喜与玄灵事有牵扯的女子,自以为拿住了扈小姐的一个把柄。某日,褚英在一处别院摆酒饮宴,召唤诸位小夫人们前往陪伴,众美人得知扈小姐也在,而褚英对美人们偶尔吃些小醋闹些小脾气并不以为意,觉得她们为了博自己宠爱才如此,甚是有趣,于是小夫人们大都推脱不去。丁夫人素以大度示人,假装犹豫了一阵儿。
“今日身上着实沉重不适,但,老爷素爱排场热闹,让我等都过去,是为了给他凑个趣儿。若我也称病,他吃酒赏花岂不冷清?”
左右立刻识趣劝丁夫人前往,丁夫人拿捏一番,故作勉强地去了,衣饰妆容都十分素简,在宴中也甚谦逊,拣边角位置坐下,任由扈千娇与褚英调笑,丝毫不抢风头。
一时有婢女捧佐料来配炙肉,脚下一绊,将一碟苏梅末扣在了扈千娇肩上。婢女连声称罪,替扈千娇揩拭衣裳,手在她颈侧一带,指甲勾住了一根锦绳,一只赤红的小玉葫芦滑出扈千娇的衣襟。
婢女惶恐跪下称罪,左右将她带下,扈千娇爽朗道:“不碍事,碎末不染衣裳,又不是什么腌杂之物,休要怪她。”
丁夫人与几位美人一同赞叹扈千娇大度,丁夫人又道:“姑娘的挂饰莹润可爱,不知是什么玉料?”
扈千娇道:“我也不知是什么玉料,此物乃我干祖母的信物,防身用的,每回我遇上些事情,它都像这样突然露出来,可能是方才那碟子苏梅末把它勾出来了。”
另一位小夫人含笑:“老人家对孙女的疼爱之情托于物上,时刻保佑。”
扈千娇道:“她老人家有挺多干孙女,我们那边像我这样自小磕磕碰碰的,都拜她做干祖母。不过她老人家也不是什么人都收,得看缘分。阿嬷说,她老人家很疼爱我,才特别给了我这小葫芦,相当于她老人家放了一百年的道行在我身上。”
在场的几位小夫人,包括丁夫人在内都不说话了。
褚英意味深长地凝望着扈千娇:“你这位干祖母十分高寿。”
扈千娇笑吟吟道:“是呀,她老人家的寿数谁也不知道。她是我们那边辈分最高的,据说,整个州郡,有些道行的狐狸,都是她的玄孙玄玄孙,听她号令,轻易也见不到她老人家。”
几位小夫人互望一眼,神色各异。
褚英哈哈一笑:“失敬失敬,我们大小姐竟有如此来历。”抬指一点扈千娇的俏鼻,“难怪这么野,原来是只小狐狸。”
扈千娇皱皱鼻子,大眼睛忽闪一下,露出洁白贝齿,向着褚英“啊呜”一声:“所以,不要惹我哦,小心我咬人。”
褚英再宠溺大笑,捏捏她佯怒鼓起的脸颊:“啊呀,那我是要当心喽。”
扈千娇歪一歪头,朝着褚英再笑嘻嘻“啊呜”一声。
丁夫人在一旁看着,陪笑陪得脸都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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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打道回府,丁夫人沉默不语,贴身女婢道:“想不到那姑娘真是个小狐狸,咱们爷也不忌讳。那种女的,都会吸人阳气运气的,就算咱们爷福大运大,打个比方说,即便被蚊子咬一口,也会起包也会痒吧。”
丁夫人慢慢道:“可玄虚之事,我既不知,更不知解法。爷素来又不喜欢算命看事的,和尚道士他也不待见,插手了,惹他心烦更不好。”
婢女遂道:“需得隐秘请来,不是咱们明州本地的最好。”
由此前去打听,就打听到了雪真。
正应了凑巧二字,圣仙娘娘的故事,恰对上丁夫人当下之急迫隐痛。
专克邪门歪道狐狸的正道狐仙,又能保佑正室姻缘。简直是上天赐予,为解丁夫人之忧患,与那南地妖狐一战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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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丁夫人周围耳目众多,她若前去见雪真,定会被褚英知晓。
她遂遣心腹携重礼拜会雪真,请她秘密到宅中一见。
雪真先做势婉拒,又推说要掐算。
丁夫人的心腹连接拜见数次,雪真方才态度松动,先由栗婆前往见丁夫人。
栗婆扮成送货的仆妇,到了丁夫人的宅子,向丁夫人道:“夫人这样的贵人,我家小姐万万不敢冒犯,不是她有意端架子,而是蛊住了褚爷的这只狐狸,非同一般。
“像褚爷,夫人这样乐善好施的贵人,生来与旁人不同,自有护法神明暗中保佑,寻常妖邪不敢冒犯。
“所以寻常请神的,见到贵人老爷都避让,畏惧官老爷和大贵人的清正贵气。贵人们是天上星宿下凡,即便他们修炼,轻易也比不上。
“而这狐狸既然敢找上褚爷,修为绝非一般。详细来历,小姐也未与老身明说,只说,虽有圣仙娘娘保佑,她一时也无万全的应对之策。于是差遣老身来向夫人请罪。”
丁夫人问:“不能请动圣仙娘娘,直接收了她便罢?”
栗婆叹道:“夫人啊,仙家打架,岂是儿戏?打个喷嚏天上就打雷下雨,若娘娘与那妖狐斗起法来,怕是整座城池都要被牵连。所以上天慈悲,垂怜凡世,不想有丝毫伤损,立下天条约束,娘娘无法在凡间动手,才有这许多不便,我们小姐方才受圣仙娘娘差遣。”
丁夫人将信将疑,一旁的婢女道:“那你们的意思,是解不了?如此痛快对我们夫人说了,我们再请他人。大不了让下人多奔些路,把茅山龙虎山泰山嵩山的道长高僧通通请来,不信镇她不住!”
丁夫人也识得,栗婆这样欲拒还迎,一边叫苦,一边话留活扣就是想议一议价,作势呵斥婢女:“如此可行,却要多费工夫,若雪真姑娘这里能解,无需奔波,自是再好不过。还请婆婆再多美言,倘姑娘真能解这桩祸患,就是于我有恩,必不会亏待。”
栗婆恳切道:“怎当得起夫人一个恩字,我们小姐承圣仙娘娘法旨,正是为了铲除妖邪。小姐仍在思虑对策,唯恐夫人见怪拖延,方才遣老身来此。夫人如此宽宏大度,老身便先拜谢告辞了。”
丁夫人命人捧出礼物,好生相送。
这般再来往几次,雪真终于亲自来到丁夫人宅中。
丁夫人假意新买婢女,将雪真混入女子丛中,接入宅内。
雪真对丁夫人道,圣仙娘娘已告知她,扈千娇的那位干祖母的来历果真不凡,是一只修炼三千年的九尾赤狐。从来赤狐最能惑人,而且它不是妖修,而是魔修,这次盯上褚爷,是为吸干他的元阳,夺尽气运,渡过天魔大劫。
渡过天劫的魔修九尾狐,尾巴会重新变回一根,成为碧眼赤魔,那时恐怕整个明州都将陷入血雨腥风中……
丁夫人大惊:“如此,不能眼睁睁看她祸害褚爷和百姓啊,要如何将她收服镇压?!”
雪真叹:“确实艰难,但请夫人放心,我拼舍性命,也要尽力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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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对待寻常主顾不同,雪真取出数卷经文,让丁夫人按时辰念诵,又在院内摆下阵法,她再在自家院落内每日做法,与丁夫人宅中的法阵相配。
丁夫人的饮食、沐浴更要按照一定的章程。
此外又有种种繁琐规矩。
这些都是暗中进行。
丁夫人照着做了几日,某日褚英忽然前来,丁夫人有些慌乱,万幸褚英未看出破绽,而且心情不错,在宅子里待到第二天,夸丁夫人比以前美貌,问她是不是用了新的脂膏和香熏。
丁夫人十分开心。
那时正值初夏,明州多雨,时常忽而风云雷电,不多时又云开天晴,碧空烂漫,或见长虹。婢女向丁夫人道,好像神仙在施法一样。丁夫人望着天空,亦生喜悦,心中对雪真的戒备怀疑愈来愈减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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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要帮丁夫人诵经调理加持法阵,雪真频繁出入丁宅。
她供奉着狐仙圣仙娘娘,相貌却不敢恭维,堪称丑陋,面有胎记,肌肤粗糙,牙齿突出,脊背佝偻,胸前亦突出一块仿佛鸡胸。七十来岁的栗婆站在她身边都被衬得娇艳如花,粗使的老仆都觉得这位仙姑的尊容不堪入目,丁夫人更对她毫无防备。
有一天,褚英又突然到来,雪真来不及离开丁宅,遂躲在暗处。
自此滋生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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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的褚英正当盛年,英姿不凡。
据说画书绘鼎鼎有名的古苍子,当年作不出画,就到褚英饮宴的酒楼看他形容。
褚英的护卫察觉到这小书生不对劲——坐在大厅的角落里,守着几碟便宜菜,灼热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褚爷,看打扮也不像能常来吃酒的客人。护卫判断是个探子或刺客,立刻上前将其掀翻在地,五花大绑,叉到褚英面前。
粽子一样的古苍子临危不乱,大方向褚英道:“学生是个画书绘的穷画师,龙头尽管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