玳王与殷侯相见,合规合矩,没流露出太多外祖与外孙的亲爱之情。兰珏觉得,念勤乡这时节半夜的风,或都比此刻的场面暖和点。
殷侯问玳王最近的饮食起居,玳王问殷侯近来好不好,家里怎样,表兄弟们如何。
两人回答均十分简洁。
殷侯如平日一般端肃,玳王面对亲外公更显得颇生疏,远没有在小堂叔怀王面前那份亲昵。
但毕竟血脉至亲,两人相貌不少相似之处。尤其抬眉或微笑时,相似更甚。
殷宸妃在世时,殷侯便不怎么进宫见女儿,宸妃离世后,玳王由薛贵妃抚养,与殷侯相见更少,却与殷侯有如此近似的神态,兰珏不得不感叹血缘神奇。
.
殷侯系朝中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常有他与云太傅孰美的议论。殷侯比云太傅年长十来岁,两人其实快要不算一代人。云太傅气韵更偏儒雅柔和,殷侯则多些英气。他今日一袭竹褐锦袍,束青玉冠,身姿挺拔,鹤颈蜂腰,乌发胜漆,背影看来仍是三十左右的青年模样,又散发着一股年轻人不能有的沉敛威势。
兰珏旁观殷侯与玳王言谈,偶尔添补几句,令场面不至僵冷,分神想起关于殷侯的种种传闻。
.
各种传说和兰珏读过的野史都曰,殷侯年轻时行事作风与而今截然不同,倒和入朝为官前的王砚颇为相近,且多了一项风流。
兰珏负责审书时,看过很多写殷侯与各色女子甚至男子艳事的小说,那时兰珏官职低微,每天只窝在礼部衙门后院,更无上朝的资格,没什么和殷侯这样的显贵打照面的机会。但偶尔在路上见到殷侯的车驾仪仗,很多情节不禁涌上心头。
兰珏自然知道,小说家言不能实信,传说大多是瞎编。不过,他读着一堆漫天乱扯的故事,忍不住猜,殷宸妃的生母到底是谁?
此事至今是谜,也是传奇和闲话最爱编的一段。民间故事里,宸妃的生母从乡野女子到异国公主再到山野精魅仙女下凡,种种皆有。宸妃入宫后,先帝严禁谣传,更激发诸多创作。
能确定的事实只有——多年前的一日,京郊一座尼庵知会殷家,庵中有个女孩,是殷侯之女,被其母寄养在此,而今将要六岁,住持观她相貌,觉得俗缘深重,不应在山寺修行,请殷侯接回抚养。
种种传说至此开始编起,最多人认可的说法有两种,一是这女孩身上有一件信物,殷侯一看即明白了她的身份。二则曰,当时的宸妃年方六岁,已美貌无双,殷家觉得,不管是不是殷侯的亲女儿,把这位绝色美人带回去教养,待其长大后与人联姻,或嫁给想栽培的门生新贵,都很合适,亦兼做了功德。
兰珏倾向于第一种说法。
.
殷侯的先祖乃陪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功臣之一,太祖皇帝效仿唐太宗凌烟阁故事,也建了一楼,列了十九功臣榜,殷家先祖在第三位,初封镇国公,兰珏的岳家柳家则在第六。
此后数位先皇,如应昌帝稚龄登位,龙体文弱,对先怀王这样战功赫赫的亲王不免忌惮防备,武勋世家审时度势,皆沉敛谦逊行事,如镇国公殷氏、东海公刘氏,或自请或因些小小缘故,将封衔由公变成侯。
而柳氏是文臣,又代代奋发,权势长盛,至兰珏的岳丈柳羡,朝中除了先怀王,无人能胜其威望。
即便如此,殷侯仍是云端上的显贵,收养一个漂亮女孩备笼络用途,兰珏以为略龌蹉,此不入流算盘,清贫的正经人家尚不会为之,何况殷氏这样的世家?
女孩到了侯府,据说殷侯夫人视她如亲生,吃穿用度甚至比其他小姐厚上几分。
但这女孩始终有一股野气,不好读诗书,不喜作女红,善秋千蹴鞠,爱骑马,殷侯初十分欢喜,觉得此女有将门风范,带她去打猎,她却哭泣不肯射箭,求殷侯勿伤野兽性命。殷侯笑道:“难道竟是个野兔变的丫头?古人唤野兔郊菟,兔又雅称玉兔,以后你就叫郊玉吧。”
殷侯夫人觉得这名字太野,与殷侯商议,改成了娇玉。
.
传奇小说写宸妃待字闺中时的往事非常大胆能扯,而且大多扯得很神异。有故事说她通鸟兽语,喜赤足散发,善登高爬树。服侍她的婢女常在清晨发现绣床上无人,惊而寻觅,见小姐眠于树上,赤着双足,乌发垂散,恍若晨露凝结的仙灵。
尤其月圆时,宸妃必眠于树上,次日则容貌更盛,寻常人不敢直视。
兰珏昔日读到这些,不禁失笑,宸妃确实稀世美貌,但宫里并没有谁见到她不敢睁眼,亦无她在宫里披发赤足到处跑的记录或传言。不过宸妃好像确实会攀树。传说她和先帝结缘亦因于此。
.
殷侯的长子殷潞曾是先皇应昌帝的伴读,一日他在宫中与虞小公爷隽、刘小侯爷贲一道陪应昌帝读书,课间,有紧急政务,应昌帝往御书房与重臣相议,讲学的大臣也陪着皇上去御书房了,几位伴读少年在御书房后的文翰阁二楼继续读书,只有两三个老宦官在侧,少年们无人约束,偷闲谈笑玩耍。几人见虞隽佩了一块美玉,要他取下来看看,虞隽作势不给:“是祖母请高僧开过光的,让我贴身佩戴,勿令污浊之人触碰。”
另几人笑道:“被你污浊了半天,刚好我们帮你净化一番。”将虞隽按住,扯下玉佩,虞隽翻身回抢,嬉笑争夺间,不知哪个随手一抛,玉佩竟飞出窗外,挂在树梢上。
众人哄笑:“难道劳动公公们帮你摘么?”
虞隽正色:“不必,自佩之物,当然我自己摘。”下楼请小宦官帮忙扶着梯子,自往上爬。
他有些畏高,爬到一根稍低的树枝处,便觉头晕,退了下来。
另几位少年又笑成一团。
连在御书房的先帝也含笑看向窗外。
.
殷潞对虞隽道:“你倒可以娶我的小妹做夫人。她会爬树,下次再有玉落树梢的事,你让她帮你取。”
虞隽讶异:“你妹妹竟会爬树?那必是个善行猎骑射武艺高强的母老虎。我可不敢娶。否则以后要守家法依棍棒过日子了。”
殷潞嗤道:“那是你没福了,我这位小妹妹可是绝世美人,京里的女孩跟她一比都是豆腐渣。她性子好得不得了,连蚂蚁都舍不得伤。”
虞隽和其余少年顿说不信。
“从古至今,美人可沉鱼落雁,能闭月羞花,从没听哪位有爬树的技艺。”
“想是使得一手好流星锤偃月刀,摧墙拔树时,罡气先将周身百丈内活物,从大象到蝼蚁震至九霄云外,又令其等轻轻落下,不伤性命分毫。”
“隽儿娶她回家,真有福了。想赏月时,禀请夫人,夫人长笑一声——「好,洒家携你领略!」,拎住我们小隽儿的后领,一个纵跃,就到了终南山顶峰!”
殷潞笑骂:“不与你们这群没见识的一般见识。我那妹妹好似月宫仙子,岂是你们几个俗人想象得出的。”
另几位少年道:“吹嘘得这般厉害,欺负我们见不到么?”
起哄要见一见。
.
待到晚上,伴读少年之一,新阳伯府的长孙言缙便将此事当趣闻,讲给他的姐姐妹妹听。
“殷潞说,他那个外面认回来的小妹妹,容貌绝世,好比瑶池仙子,世间难有人及。”
众姊妹一听都来了兴致,尤其是言缙同母的姐姐文臻。
文臻小姐当年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兼文姬班昭之才,尤善书画。
言家先祖在功臣榜上排第十五,稍不及殷侯刘侯虞公几府显赫,但文臻和言缙之母是礼王府的大郡主,应昌帝的堂姑。应昌帝择后时,文臻曾在备选之列。她容貌家世都高过而今的何太后,可应昌帝之母柳太后觉得文臻小姐相貌过于娇媚,不及何氏小姐端庄。
亦有人揣测,柳太后唯恐言伯府出了皇后得势坐大,变成皇帝的掣肘与柳氏的对家,所以选了势弱的何家。
.
文臻小姐虽落选,但众人皆知她因太漂亮才没当成皇后,美名更盛。王公世家争派媒人登门提亲,最后嫁给了福王世子,即是而今的福王妃。
当时文臻小姐亲事已定,因先福王妃薨逝,世子须待孝满后才能完婚,文臻仍在娘家闺中。
殷侯认回一个民间女儿之事,言伯府的女眷自也早有耳闻,殷家一直把这个女孩养在内院,京中贵家女眷都没怎么见过她,而今再听说她美貌,言伯府的小姐们更好奇了。
文臻仍要先端着长姐的架子训一训言缙。
“你也老大不小,怎能如此轻浮失礼,议论别家千金。更何况是在宫里议论!若被老大人们抓到错,连爹爹都要受你连累。这回万一爹知道了,打你板子,我可不替你求情了。”
言缙笑着辩解:“分明是殷潞先提,还说让虞隽娶他妹妹。我在旁边听罢了。也只在这里说一说。求姐姐恕罪。”
言缙的大妹妹道:“这位姑娘应比我们小几岁吧,还没长开呢,怎能定论美不美。但哥哥确实不该拿人家玩笑,提到婚姻事更不应该。”
言缙再笑嘻嘻赔罪。众姊妹被勾出好奇,待言缙离开后又有一番议论,越讨论越想见见。恰好礼王府要办赏春会,文臻与妹妹们次日便去礼王府,向外祖母礼王妃一顿撒娇念叨,说得礼王妃与大郡主亦好奇了,殷侯与侯府女眷本就在宾客名单上,礼王妃又多递了一封信,让殷侯夫人一定把那位小姑娘带来。
.
赏春会乃各版传奇必大书特书的一段。有些文中,单殷家接到礼王妃的信后各人的神情想法与议论便写出数页,再要写殷侯夫人等对娇玉加紧特别的教导,娇玉赴宴之梳妆穿戴尤其着重细书。
而言缙、虞隽、刘贲等几位少年,更迫不及待想看看殷潞有没有吹牛。
赏春会在礼王府的京郊别院畅宜园举办,女眷席设在内园。言缙熟知礼王府路径,经过某几道院落,从某处高轩后窗望去,可饱览内园风光。
有的传奇道,众少年是在宴席间隙溜到了高轩内。也有些书中写,几位少年早早便在那处埋伏。
娇玉随殷侯夫人和另几位殷家小姐到了礼王府,赏春会的众人见之皆觉眼前一绚。
殷潞竟没有吹牛。
他还谦虚了。
.
赏春会上情形,各样书作中所写亦不一致,不过都曰礼王妃、大郡主等长辈女眷见到娇玉十分欢喜,娇玉非常聪慧,拜见行礼丝毫未错,言谈举止中又带着天然烂漫态度,席中众长辈越看越爱,礼王妃唤她到身边坐,携她手说话,解下随身佩戴的玉饰赠送。
此举惹出某些人内心波澜。
原来礼王妃有两位小孙子与娇玉年岁相近,尚未定亲。不少世家心中惦记,见王妃这般厚待娇玉,不免滋生想法。
一些书中则写,殷家的其他小姐亦暗暗不忿,想让娇玉露出野丫头本相。待放风筝玩耍时,一位小姐故意将风筝缠到临湖的一棵树上,顿断风筝线。
在内园服侍的都是婢女嬷嬷,风筝缠得过高,她们需搬梯子取。那位小姐假装太爱这风筝,等不及,几位殷小姐与殷家婢女趁机拉过娇玉,让她帮忙。
娇玉不知是计,挽袖攀树,众少女假意惊呼,引礼王妃与众长辈注目。
礼王妃惊异,殷夫人忙陪礼。
偷看的少年们亦愕然。
“真会爬树!”
“好俊身手!”
“哇哦,我们小潞儿太实诚了!”
“隽儿等什么,快让你娘安排提亲!你不娶我可要和我娘说了!”
“晚了,我祖母的玉佩已经给了。大舅子,待会儿咱们细谈。”
虞隽定定注视那抹轻盈倩影,硬声道:“你我再如何轻浮,如此言论亦太放肆。怎能这样拿女孩子调笑。”
众少年再笑:“啊呀,这就护上了。”
此时只听远远一声惊呼,是哪位少女叫了一声当心!服侍的仆婢冲向那树,树干一颤,细枝上的娇玉身形一晃,跌向湖中。
水浪飞溅,众人涌向湖边,礼王妃急命救人。在场的仆婢竟无人会游泳,乱成一团去别处喊人,湖中的娇玉未怎么挣扎,便没入水中。
.
礼王府的这座畅宜园系前朝名士陬勉的逸思园,早年几经转手,更曾荒废,礼王爷购下此园的一部分,扩地重建,更名畅宜园。另多半园址则被福王买下,亦扩建翻修,取名清画园。
园中之湖曰明镜湖,以湖心洲隔作日月双湖,日湖在福王府,月湖在礼王府。两湖水道相通。待福王世子与礼王外孙女文臻小姐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