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风声萧索,未关实的窗通进远方的呼啸。
宋之珩洗完澡走进客房,正要翻开书包却发现它被自己落在隔壁房间了。于是就又出现了这极具戏剧性的一幕,他毫无思索地往外走,并不知晓,也毫无察觉,精准且十分戏剧地再次撞入程澈的怀中。
程澈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幕,他迅速伸出双手稳住险些失衡的宋之珩,待其站稳后便收回了手。宋之珩手足无措地护着脑袋,直到抬头之前,心中还在暗自嘀咕,自己的头部已承受了太多意外。
宋之珩捂着头开玩笑说:“哎……我的头好像和你很不对付啊,每次都要撞上。”
程澈单手插着兜,靠在门框边看着眼前这个傻乎乎的男生,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温柔宠溺。
“我会扶住你的,只希望你没有被大脑支配就好。”
宋之珩冲他笑了一声,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脸颊,如愿地看到这人脸红后继续开口:“我怎么会和你不对付啊,哎对了,你来找我干什么?”
说完,宋之珩接发觉程澈的气息渐渐靠近,刚要开口,他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程澈把头埋在他颈窝里,手环过他的腰身,轻轻地说:“和你说晚安。”
这道声音清亮,声线很干净,而且带着一丝力量,听起来格外舒服。
然而他此时发声的位置太过特殊,导致宋之珩整个人都酥酥麻麻的,那种感觉有点像干燥季节他无意间碰到衣服上的静电一样。
“啊?噢…晚安晚安,不对,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睡?”
程澈好像挪动了一下脑袋,有呼吸洒在宋之珩脖子上,痒痒的,他忍不住抖了一下。
“和你说声晚安,意思是你要去睡觉。”程澈把头挪开,对上了另一双眼睛。
那一方小小的明镜之中,倒映着一个小小的他。
他弯着眼笑,那个小小的他也跟着弯眼,嘴角微微翘着。
“书包一会儿我帮你拿过来,今晚早点休息吧。”程澈说。
宋之珩刚要说自己不累还想玩会儿手机,程澈却抬手遮住他的眼睛,宋之珩的睫毛轻轻扇在他的手心。
或许是触得他手心发痒,耳边传来程澈鼻息里的轻笑,宋之珩也跟着笑起来。
“程澈?你是不是捂错位置了,要捂也是捂住嘴呀,你遮我眼睛做什么。”
接着,他感觉视线暗了许多,即使眼睛被遮住,他也仍然知道刚才是程澈靠了过来。
此时程澈心里无比庆幸自己提前遮住了宋之珩的眼睛,他眸光低垂,自己仿佛被拢在极致的夜色之中。
手背上余温尚存,他忽然就目眩得不可思议。
随着距离缩减,宋之珩的呼吸与气味愈发清晰,声带的震动似乎也越过空气来到身边,好似有热风粘余在眼窝里。
程澈竭力克制不去想,但尽力想让自己不想的事实在太难,于是耳根与脸颊都泛上红,他心急如焚,不知道此时该走还是该留,正在他踌躇不已之际,一双温热的手贴在他的手上,那双清亮的眼睛被露了出来。
那一瞬间,程澈感觉自己隐藏那么多年的秘密被窥破了。
漆黑与光色在一片幽闭里交替,急促的气息把伤口又缝合上一层薄皮。
程澈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时只觉得自己是疯了,他单手撑在墙边,身下是宋之珩震惊诧异的眼神。
“程澈,你刚刚在干什么?”
隔着明亮的灯光和飘荡的风,他的面容模糊在程澈的眼里,未关实的窗捻起两人的发,荡起的弧重叠到唇角的笑意。
客厅里苏叶莹的歌声和欢笑融化在炙热的温度下,随风摇曳的除了额前的头发,似乎还有程澈晃动的心绪。
在今夜,在此刻,程澈看到了最美的眼睛。
第一次,他有了想吻一双眼的心动。
“宋之珩,我想吻你。”
-
第二天一大早,程澈火急火燎地敲响客房的门却无人回应,他低下头,责怪自己昨天太过冒失,怎么能这么早地说出那句话。
他的手有些颤抖,后背一直连接到脖颈都冒着冷汗,咬了咬嘴唇,瘫坐在沙发上闭了眼狠狠地捶打自己的腿。
大概过去三十分钟,他听到门铃声响,打开门一看,宋之珩带着满身的热气出现在门口,看到他后笑了一下。
“程澈?我进不去呀。”
程澈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正严严实实地堵在门前,连忙往后退了几步。
“……看来我起晚了,你早餐都买来了。”
宋之珩不可置否地挑挑眉,心里悄悄地松了口气。
“我本来是想回去拿书,早饭是顺路买来的,也没多早。”
宋之珩不紧不慢地把帆布包放到客房,又走到餐厅把几个塑料袋打开放在餐桌上。
“一二三四五、六……好像买多了。”宋之珩把盒子拿出来打开,没发现程澈一直在身后看他。
程澈拿了筷子走到他身边坐下,笑了笑:“不多,应该是正好的,我饭量不小。”
他的话里又卷着笑了,宋之珩手上的动作顿了下,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心跳快得像是过年时楼下商场宣传大促销时的鼓点。
这种奇怪的感觉,从昨天程澈说出那句话时就出现了,并且越来越强烈。宋之珩紧张地坐下来,脑海中却浮现出了昨天的场景。
可他不知道的是,程澈这顿饭吃的也并不安稳。
宋之珩昨晚听到那四个字时大脑仿佛宕机了,耳畔他自己的声音正机械地重复了一句你说什么,脑海里却好似被打翻了一盆浓墨,潭潭黑水如愤怒的猛禽呼啸着吞噬掉神智。
宋之珩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耳廓浮热,他听见自己因震惊而错拍的呼吸声:“……为什么?”
然而程澈嘴上却哑了声,目光错开宋之珩的眼睛,轻轻眨了几下眼,拼命忽视掉血脉里的兴奋分子剧烈地冲撞和抨击,撑在墙上的手臂都泛起青筋。
“对不起。”程澈的嘴唇有些颤抖,他收回抵在墙上的左手,没再说话,能看到的只是黑沉沉的眼神。
宋之珩的心脏狠狠地震颤了一下,不知为何,在听到对不起这三个字时他心里竟涌起巨大如海浪般的失望,他抬起眼皮,用湿漉漉的目光看看身前的大男孩儿,像是在期待他继续说些什么,可他没有如愿。
“早点休息吧,晚安。”程澈错开他的眼神,自然也错过了宋之珩眼里一闪而过的落寞。
宋之珩点了点头,看着他走出去的背影,说道:“嗯,晚安。”
房门在一声轻响后合紧,程澈用力搓了把脸,悔意十足地骂了自己一句。
他背靠着门坐下,把头埋进用胳膊围出的保护圈里,这是他积以为常的行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只好暂且用世界突然停滞这样的句子代替。时间像播放视频一样被拖动进度条,程澈回到三年前与宋之珩分别的那天。
那天他想了许多糟七糟八有违性格的开场白,但最后只像英格兰的绅士们路上偶遇那样,古板地用天气来寒暄。那天他别别扭扭地站在宋之珩身边,为了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正常一些而努力了许久,他说:“雨潮已经到加维了。”
然后他收获一双泛着眼泪的眼睛,但上天一如既往的公平,有得就有失,而他随之失去的,是那双眼里灿烂明媚的笑意。
程澈的心脏突然剧烈地抽动了一下,心里酸软得像积了团雨云,一点点沁水,一点点塌陷。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整个人都热了起来,从眼睛一路烧到咽喉,令发声异常困难,每寸呼吸也滚烫。他只能听得到宋之珩努力压制的哭声:“…你要走了。”
这不是问句。
程澈的手突然失了力,放任手中的东西落到地上,被宋之珩拉进怀里,缓缓阖上了眼。
“别哭,我会回来的。”程澈不敢在闭上眼,怕眼泪掉下来,只好用力把眼睛往上翻,发狠地忍住眼泪划下的冲动,温柔地拍了拍宋之珩哭到颤动不止的脊背。
“我不……你能不能、能不能不去啊?”宋之珩睁开被泪水浸湿的眼睛,蹭了蹭自己脸侧的温暖手掌,越说越激动:“不行的话我去求你妈妈!你来我们家住吧,我把我的东西都给你好不好?我不欺负你了,我也不会不讲理了。”
宋之珩一点点罗列出自己曾经做过的不妥当的事,想要最后依靠这些抓住程澈:“我都改,我不会再这样了,你别走,我不想你走……”
程澈忘了那天宋之珩在他怀里哭了多久,等他哭到口中再也不能吐出一句连贯的话时,哭到不停打嗝,崩溃到乏力,才明白那么多年相处的时日在时间和命运面前是多么易碎且脆弱,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
宋之珩第一次体会到哭得失声代表着多么撕心裂肺的难过,全身的力气都被剥夺,无法出声,无法呼吸,但他同样无法移开目光。
程澈终于再也忍不住,泪水从眼角溢出,随着低低的泣音应声而下。即便原本有千言万语要说,此时却也被泪水泡得发胀,再也开不了口。
也是在那个时候,程澈看着怀中哭到崩溃的宋之珩,突然发现自己对他有着别样的执着。这可能是区别于友情的另一种感情,这种感情给了他痛彻心扉的难过。
不过真正意识到上面所说的那一点时,已经是在初二了。
阵痛记忆猛烈地撕扯着他,令他起身起得很艰难。他扶着墙站起来,依旧觉得脑子沉甸甸的。往事的重量果然不是他能承受的,无论在哪个年龄段。
阳光顺着落地窗洒下来,手机收到消息的叮咚声还有仍未平复的呼吸声交杂在一起,两人双双回过了神。
宋之珩将目光挪到程澈脸上,看着他拿起手机后的表情瞬间变得难以形容,像是难过中带着一丝慌乱,更多的是紧张和忧虑,宋之珩的心一紧,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
“程澈,怎么了?”
程澈放下手机,冲他露出温和安心的笑意,解释道:“阿姨说让你在这儿多住几天,她最近工作很忙。”
宋之珩紧紧盯着他,很快便摇摇头,他确定程澈在撒谎。
“不对,你别骗我。”宋之珩放下筷子,执拗地要听一个其他的答案。
程澈叹了口气,心想果然还是瞒不过去。他伸手轻轻地覆上宋之珩的手背,捏了捏他的手指,指尖相触的瞬间,他感受到一颗怦怦作响的心脏也逐渐平息下来。
程澈抿抿唇,斟酌着开口:“叔叔受伤住院了,但好在没出什么大事,我不想让你太担心所以才骗了你,对不起。”
空气又陷入了可怕的安静,程澈原以为说完这句话后宋之珩会生气离开,可他没有,程澈只看得到他发颤的身体和忧虑的目光,以及同样无法忽视的还有掌心处传来的温热。
宋之珩一把将他的手捉在手心里,闭着眼呼出满腔恍惚的闷气,很着急地问:“哪个医院?我要去看我爸。”
程澈闻言立刻站起身,拿起两人的外套搭在臂弯处,又刻不容缓地用手机打车。
“中山一院,我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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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车后两人再无交流,宋之珩阖上眼靠在座位椅背,说服似的在脑子里自说自话,不会有事的,只是轻伤,只是轻伤。
可梦里的回忆总涨潮,扰得他心神难安。他还是会梦见雨夜,梦见他讨厌的阴雨连绵,梦见疾驰的汽车会溅起污水然后碾过脆弱心脏的雨天。或是,他最喜欢的,最怀念也最让他痛苦的灰蒙的雨。
然后,然后梦就醒了。
宋之珩醒过来,人还在车上,窗外是疾速倒退的建筑。他下意识去找程澈的身影,而身边坐着的已经是他。
那一刻宋之珩疑心自己是做了梦中梦,而事实上确实也是的。窗外时好时坏的阳光落在他眼睫,世界静止,像是一副定格的光片。
画面太唯美,叫人落泪。
在眼泪抵达眼眶之前,一只温热的手贴到了脑袋上,然后他就顺理成章地倒在这人的肩头,他喉间一哽,一瞬间什么话都说不出,鼻尖也被连坐。
宋之珩吸了吸鼻子,视线不经意滑过程澈左手手腕内侧,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一瞬间被什么烫了一下,心脏处传来一阵一阵的窒闷感。
程澈隐约感觉不对,低头一看,呼吸也仿佛暂停了,立马将露出的手腕缩到衣袖里面,又抬手遮住宋之珩的眼睛。
“没事。”
宋之珩一时间竟分不清他这句话是想安慰自己什么。
父亲会没事,还是,他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