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祖皇帝陵寝硕大的封土,在月色中投下一片肃静的暗影。阴影中,恢宏的寝殿与未央宫正殿一式一样,就连两侧的便殿,也同未央宫配殿别无二致。
所谓事死如生,九泉之下的大汉天子,也须享受一日四餐、沐浴朝拜的侍奉,如同他活着的时候一样。
高祖皇帝生前曾与一美貌宦官籍孺同起卧,外朝言官对此颇有烦言,内官们却竞相模仿籍孺的衣着行止,以图天子垂青。因此,长陵役中常设几名面貌姣好的少年郎君,个个头戴羽冠、净面敷粉,轮流在寝殿中值夜,为早已升仙的高祖皇帝侍寝。
刘歆被刘度带回长陵后,河间王虽未伤他性命,却将他绑来为死人侍寝,以此羞辱他。刘度因受胁制,不敢违拗,只得设法灌醉看守他的兵卒,夜半偷偷潜入寝殿,这才得以与心上人会面。
这晚两人好一番携云掣雨后,刘歆衣衫半褪,趴在榻上仍在颤抖,刘度伏在他身上一下下啄吻他后颈,餍足吐气道:“舒服吧?乖乖肉儿,哪日死在你身上,才叫痛快。”
刘歆神魂仍在飘摇,只胡乱嘤咛了一声,便阖眼陷入昏沉。
不知过去多久,咚的一声巨响,将他从睡梦中惊醒。他勉强睁开惺忪睡眼,却见几个披甲武士挥舞着手中刀剑,正冲他大声呼喝。身旁刘度慌忙为他穿衣理裤,两人相互搀扶倚靠着,被护送出殿门、一路被驱赶着来到封土之下的地宫之中。
黄土夯就的暗室被橙红火光照亮,河间王老迈的面孔上竟是几近疯狂的愤怒。
从众人仓皇的呼喊中,刘歆听出缘由:羽林军从天而降,已将长陵团团围住,更有“明火执械”的虎狼之师,正逐渐缩小包围,向帝陵逼近。
刘歆与刘度对视一眼,拉住彼此的手暗暗长舒一口气。事成了!
那日雪地里因无头尸身昏厥之后,再睁开眼又在马车上。刘度怕他悲痛出事,急忙向他说明,那尸体手有弓茧、腰间无伤,不是王莽。刘歆顿觉劫后余生,平静下来再一细想,又觉柳暗花明。
王莽死遁,实乃上策。河间王打出“清君侧”的旗号,便拿准了天子舍不得杀王莽。只要王莽活着,河间王便有借口继续逼迫天子,甚至起兵“伐妖异”。万没想到,天子竟将计就计,大张旗鼓放出王莽,引河间王出手。
既然说要“除妖异”,既然王莽已离宫,天下谁人不贪此功?无需河间王放话,自有无数亡命之徒竞相追杀王莽。
可王莽若真死了,河间王便没了“清君侧”的借口。如今王莽虽死而又未死,河间王便无法向被他擅动的军民交待;并且天子既已舍弃“妖异”,河间王又有何理由为难天子?
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着实妙极。刘歆暗暗钦佩师兄此番计较,却不敢掉以轻心。河间王已在长陵及周边陵邑屯兵养晦,这回一计不成,自然还有别的后手,不可不防。
如今他能做的,是尽快设法向朝中发出警示,令天子得知长陵屯兵。可河间王将所有知情之人囚禁在此,他和刘度都无法逃出报信。刘歆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一条暗渡陈仓之计。
他撺掇刘度向河间王献策,说眼下王莽生死不明,妖邪未除,应继续以虺蛇化身之说告诫百姓,传唱王莽借尸还魂、仍在天子身边惑乱的歌谣,为下一步棋埋下根基。
那首三字七言的减字诗,正是刘歆手笔。刘度提出,可将他们缴获的汗血宝马放回长安城,城中百姓见此如同天马下凡般的生灵,必定把马身上悬挂的字条视作天启。
依班婕妤所言,减字诗乃她父亲自创的游戏,只有她班家人才知此技。这首诗若在民间传扬,便可被班家兄弟得知;若被截入宫,自然能入班婕妤眼。
刘歆猜想,他在诗中藏下的“长,陵,屯,兵,王,莽,讨/逃”七个字已顺利上达天听,这才令天子才得以先发制人,以奇袭围困长陵,杀河间王一个措手不及。
转眼间,外头喊杀声起,地宫中人愈发焦灼。河间王毕竟戎马出身,临危仍颇具威严,他宏声向手下稳定军心:“少安毋躁!本王已派人向陵邑诸侯传讯,数万大军近在咫尺!熬过今夜,日出之时便有神兵天降,应对区区一千未央鹰犬,如砍瓜切菜一般!”
刘歆闻言心中不免忐忑。河间王所言并非吹嘘,这一年多来,他已将徙居长陵邑的关东士族、巨富豪强说服大半,这些人虽远离朝堂,却资财丰厚、粮草充足,一旦养兵自重,便是一股足以翻天覆地的力量。
是否真有“数万大军”、“数万大军”又能否在一夜之间发动,犹未可知,可未央宫、乃至整个长安城中有多少人马,刘歆却清楚得很。这“区区一千”羽林军,能在这群狼环伺之地支持多久?
河间王眦目环视室中,似在审视各人脸上神情,探寻是何人走漏了风声。刘歆面皮浅,心虚又亢奋的神情一览无余。河间王的目光扫到他脸上,忽而大喝一声,冲上来一把揪住他衣领,将他拽至身前。
“呔!是你这摇尾小人!”河间王大手卡住刘歆脖颈儿,稍一用力,便将他捏得面皮发紫,“你与那妖人早有勾结!本王早该将你……”
刘度不知哪里来的蛮力,竟疯了似的挥起火把向河间王砸去。河间王始料未及,被击中额头,火苗燎着了灰白的发丝,疼得他如野兽般咆哮如雷。
刘歆身躯歪倒在地,河间王手下便如蚊蝇般向他二人扑来。刘度闷头将刘歆护在身下,背上落雨般拳脚刀剑,他已顾不上疼。
刘歆两手紧紧抱住他脖颈,在他耳边呢喃:“好哇,好哇,死在我身上了,死在我身上了……”
在此千钧一发之时,越来越多的痛哭喊叫之声,顺着地宫狭窄的甬道穿墙而来。
“走水了!快跑啊!”
“东口有火!东口不通!往西!”
“西口不通!西口也着了!”
“往北,往北!北面有风!”
河间王亲随相继跑来传讯,围住刘歆与刘度的走卒纷纷撒手丢下他二人,簇拥着河间王往外逃去。
眼前灰白渐浓,刘歆被浓烟与泪水刺得睁不开眼,只能摸索着拽住刘度肩上衣料:“起来,起来!”
刘度已无力挪动,声音也渐渐虚弱:“听见了?往北,快跑……你去找他吧,我不恨……”
啪!刘歆照他脸上扇一巴掌,嘶吼道:“闭嘴!你给我起来!”
刘度抬手摸摸自己挨打的面颊,哧哧笑道:“诶呦,冤家。我死了,你也那样哭吗?诶,先别急着哭,往北,北……”
刘歆不再搭理他,只拼尽全力扯着他肩头往外拖。拖到室门口,却见地上一片猩红的火苗,随着刺鼻的粘稠油液,缓缓向内流淌。
跑不掉了,刘歆竟大松一口气,就地趴在刘度胸口,安然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