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传杯弄盏,好不快活,未曾想却有不速之客。
百里燕一身骑装不带甲,进门径自向王莽跪拜道:“深夜惊扰,大司马勿怪。天子醉酒哭闹,要见大司马,请大司马即刻随在下入宫。”
班稚与缪家兄弟立时收声,彼此眨眼鼓睛,静候王莽反应。王莽却不作声,眼也不抬,只悠然啜饮杯中茶水。
缪盈看出其中暗流,便替王莽出面为难道:“这倒奇了,莫非百里将军伺候不周,天子如何又想起大司马来?”
百里燕受窘支吾道:“并非在下……陛下吃多了酒,只在地上……说要大司马抱他,不叫旁人上手。”
王莽不是没见过天子酒后撒痴,闻言便动了念头,再坐不住。“将军先去,容我更衣。”王莽仍不正眼瞧人,只抬了抬手打发他走。
百里燕离去后,余下三人便起身告退,就此散席。王莽亲自送客至门下,转进内室却见阿雀正拭泪换上笑颜:“阿兄稍候,这便打水来。”想来她已听见方才班稚表态。
王莽趁这时机取出极乐草,以酒浸了半杯,迅速灌进葫芦、揣入怀中。阿雀捧来热水手巾,他盥洗了,换上一身轻便深衣,忙不迭赶往未央宫。
天子眼下两坨红晕,袒胸露腹以大字型赖在地上,正蹬腿划手、口中不知叨咕什么。王莽一露面,阉人们便纷纷行礼退了出去。
这番场面言语无用,王莽不与他多费口舌,径直上前将双臂插入天子身下,欲像从前那样将他托抱起来。可一发力,竟未抱得起来。
天子醉眼漾起笑意,两手抱住王莽脖颈,自个儿卷腹起了一半。王莽暗暗提气,马步扎根竭尽全力,这才将天子成功抱起。没走几步,便觉下盘松散,两腿一步一颤。
“叫你多吃、多吃,看吧?”天子美目勾住他笑道,“莽子哥你行不行,嗯?”
天子身上筋肉扎实,比从前精壮不少,王莽恨不能将牙根咬碎,额颞处青筋暴跳,拼死才把人抱上龙榻。放下后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眼前一片雪花。
“时候不早,陛下请安歇罢。”王莽稳住气息,说完转身便走,腿却迈不动。眨眼间天子竟已窜下床,两手抱住王莽一条腿,抬眼瞅着他嗤嗤坏笑。王莽蹙眉道:“陛下有何吩咐?”天子咧着嘴摇摇头,只把烧红的面庞往他大腿上蹭,手上丝毫不放。
原是该有吩咐的,只是这会儿想不起来了。刘傲本打算装醉胡闹、把王莽引来;再以繁琐正事将他留在宫中过夜,待到他不得不偷偷嗑药之时,便可“瓮中捉鳖”、逮他个现行。可惜计划第一步的道具太过诱人,装醉不成,他真喝多了。向班昭仪问来的几件麻烦政务,此时一句也想不起来,刘傲只得抱腿硬赖,横竖把人留下就是。
王莽拗不过他,无奈道:“酒热砖凉,陛下切勿久坐,先起来吧。”刘傲又只摇头,将他腿抱得更紧。
“臣……不走,陛下快起来吧。”刘傲才不信他,却把两腿也环上来,将他圈在当中。王莽只得回榻边坐下,目不斜视端坐着。
刘傲见他当真不走,这才一骨碌爬起来,却仍不放心,便岔开两腿往他膝上一坐,这下他想走也无法起身了。
天子朦胧醉眼如繁星春水、顾盼流光,举手投足间残香送暖,更令王莽无比心焦。此时亟需仙翁于耳畔尊尊告诫、教他正心忍性;再不济,仙娥几句当头棒喝,也能令他幡然醒悟。可不知为何,方才路上还喋喋不休的二位仙家,却在他面见天子的一瞬齐齐悄然隐身,任他落入这冤家的天罗地网之中,束手就缚。
王莽只得低垂眼帘,不与天子对视。天子噘嘴嘟囔道:“装,你再装?还不看朕,狗东西,装什么大尾巴狼?看,朕叫你看!”说着一手扳他下巴,一手拎他眼皮,硬往他眼前凑。王莽闪避不及,终被这冤家得逞,撞进眼里来。
上一次这样四目相对,已不知曾几何时,两人都觉恍如隔世,不知不觉便在彼此眼中怦然沉醉,渐渐失神。
良久,天子忽而呵出一声轻喘,猛地将王莽推倒在榻上,一面念叨着“别装,都顶到朕了”,一面伸手撕扯王莽胸前衣料。
王莽吃惊抬肘格挡,两人双拳四手搏斗起来,他拼命护住胸口暗袋,只因那里存着他事先泡好、以备不时之需的药酒!天子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硬生生将他两边腕子扳开,欺身将他压在身下,令他动弹不得。
“嗯?这是什么?”天子果然对这精致的小葫芦产生兴趣,拿在手中晃荡两下,便将木塞“啵”的一声拔掉,仰脖便往自己口里倒。
王莽倒抽一口凉气,情急之下一巴掌呼过去,连葫芦带酒,一同打掉在地。所幸动作及时,药酒大半洒在天子身上,未曾有一滴入口。
天子受惊一愣,闻到新鲜酒气,便疑道:“欸?你不是说,已在西王母座前起誓,此生不再饮酒?原是骗朕?”
王莽胸口起伏,垂眸道:“臣不敢!此为……药酒。”
“药酒?你病了?朕传太医来为你诊……”
“不必!”王莽慌忙遮掩道,“彼时臣跌落山崖、掉在雪窟里,因严寒入骨,染上风疾,此乃……驱寒解痛之药酒。”
言及此事,他便觉后脊梁处渗出刺骨的冰凉,身上各处骨缝隐隐涌现一阵阵酸胀的痛楚。不好!明明距下一顿且有多半个时辰,偏偏药又泼了……
天子闻言美目一虚,上下打量他道:“风湿?你哪里痛?”
“哪里都痛。”王莽自觉这话不算诳骗,“服药则不痛,不服则浑身痛。”
天子却满脸不信,两手在空中做了个托的动作:“朕练了那么久,你不是两下便将朕‘公主’……哦不‘天子抱’了起来?哪里像风湿骨痛?”
明明并未撒谎,却百口莫辩,王莽一时满红耳赤,半字也吐不出来。
天子勃然变色,伸出巴掌将王莽一侧脸颊拍得啪啪响:“编,你再编!又骗朕!你个大骗子!缺德玩意儿!”
疼痛如一窝蛊虫迅速爬满全身,王莽焦急失度,一下恼了,便猛地起身,将骑在身上的天子掀翻下地。
“陛下如何红口白牙、欺瞒于我,却反口诬我?”王莽脱口质问道,“你敢说你不认得我兄王永?”
天子满面痴憨醉态,瞪着无辜大眼仍在假装。
王莽悲愤填胸,飙泪吼道:“在东宫时,我阿兄待你如手足,却因不愿与你苟且狎戏,被你下令活活冻死!你敢说你不知此事?”
“你骗我身心、毁我名节,一有风吹草动便弃我如敝履,如今反污水泼我?究竟是谁缺德、谁是骗子?你敢不敢与我往先帝灵前对质,叫你家先人评评理去?”
胸中块垒倾泻而出,王莽悚然醒转,惊觉自己恶言羞辱天子、已犯下大不敬之罪,今日必定命丧于此。正好他早活够了,便是一丝挣扎求生的意志也无。
“‘人各有命,强求不得’,”王莽颓然跪在龙榻前,自言自语似的嗫嚅道,“我的命,便是重蹈阿兄之覆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