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却不似天子这般糊涂好骗,最先觉察出异样的,是长信宫中太后王政君。
原本未央宫中阉人侍婢皆是王政君派去的心腹,面上她虽不多过问,天子一举一动却尽在她掌握之中。可这些耳目却一夕之间齐齐失踪,甚至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再派去的人,兹一踏上未央殿前石阶,便被披甲兵卫持械拦下,连天子身影儿也未曾见着。
王政君料定此事与王莽有关,便叫白贤亲往千秋万岁殿前截住王莽,命他即刻去长信宫向太后交代。王莽却推军政繁忙、天子身边离不了人,公然不遵太后口谕,背手扬长而去。
姑侄两彼此心知肚明,以往太后手中权柄,全凭自家兄弟位居大司马、可调动宫中禁卫;如今侄儿王莽手握重兵却忤逆于她,她又有何人可为依靠?她一介妇人,领着一帮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阉人、无知妇女,出得长信宫走不到百步,便有王莽手下死士抽刀拦路,她又奈何得了谁?
唯一有用之人,是每逢月初来太后宫中请安的昭仪班氏。
王政君说明情势后,班昭仪并不意外,也蹙眉忧叹,言自己亦多日未曾见到天子。她兄长光禄大夫班斿每日送奏箱入宫,王莽令其放下便走,到晚时再由羽林卫将批阅过的奏箱送出宫去。王政君闻言愈加忐忑,甚至担心天子是否平安。
“太后请宽心。”班昭仪慰道,“妾兄送奏时曾听闻天子于内殿言谈说笑、杯箸声响,君上应当无虞。”话虽如此,婆媳两却都忧形于色,四目交接愈发忐忑。
王政君眼珠一转,捕捉到一线生机:“如此说来,王莽并不提防你家兄弟,你与家里可互通消息?”
“太后英明。先前妾母封了诰命,每月有一日可进宫与妾相会,这些话皆由妾母带入宫来。”班昭仪便也想到了一条绕过王莽与天子沟通之法。
转眼到了夏至时节,未央宫中挂起桃符艾草,以驱邪避疫、祈求阴阳调和。王莽夜半将天子放倒后,便回到家中以麦饭、鲜鱼在父母、兄嫂灵前祭拜,天亮后又急忙赶回未央。
五月五这日邪祟横行,人们应遮蔽身体,以免恶气入侵,因而王莽破例为昏沉熟睡中的天子穿上中衣亵裤;天子昨夜酣快力竭,一时半刻不会醒来,是故无需捆缚手脚,只吩咐殿外值守的郎官严加看守即可。
今日官中放假,不兴朝会,王莽却有更要紧的事要办。前日绣衣使者来报,言渭水中有黄龙现身,是为祥瑞;刘向、刘歆父子以“五德终始”、“周公历法”推算,认为此乃天降符命,昭示着朝中有人“德比周公,宜称居摄”。
朝中三公,丞相扬雄仅一介儒生,御史大夫刘向不能自抬自举,还有何人能与周公相比?扬雄审时度势,便主动上书,请奏以大司马王莽为安汉公,加官宰衡,效法周公摄政。王莽自然不能当场领受,怎么也得“三辞三让”,于是面露惶恐,从千秋万岁殿奔逃而出。
适逢夏至节令,按礼制天子需率群臣往北郊行“方泽之祭”,几日前扬雄上奏此事,天子却复言“体虚乏力,不去。”昨日太学博士刘歆纠集一班夫子儒生,于宫门外静坐祈求,言祭祀乃社稷大事、不应荒废,请大司马执九锡、代天子行郊祭之礼。
王莽实非存心谦辞,只是郊祭来回总需一日,他怎敢擅离未央?于是他听从班斿建议,下令仪式从简,夏至当日只在宫城外设鼎,他领三公九卿拜祭天地,又广施粥米、角黍,代天子抚慰黎民。
未央殿外守卫们目送大司马魁梧身形远去,便如往常一样手撑佩刀、静静蹲守。不多时,却见远处走来一群衣着鲜亮、花枝招展的宫娥。为首的是昭仪班氏,她们手中端着笸箩,彼此嬉笑着登上殿前石阶。
“今日夏至,诸位将军为天子值守,不能回家祭祀,着实辛苦。”班昭仪柔婉道,“姑娘们闲来无事,做了些长命缕,为将军们避疫祈福。”于是婢子们从笸箩里取出由青赤黄白黑五色丝线编成的手绳,笑语盈盈说着吉祥话,纷纷往兵卫们手腕上系。
大司马有令,兵卫们自是不敢懈怠。可这群光棍儿平日里哪有机会同女子接触,青春貌美的佳人当前,衣袂飘香、眉目传情,一番美意怎好推拒。几名兵卫便都面红过耳,乖乖伸出手臂,低头任由婢子们摆弄手腕。有胆子大的女孩儿,红着脸主动问起他们姓名年岁,更是惹起无限潋滟。
班昭仪笑道:“君上仍未起?可容我进去,为君上也系上一条,避避邪祟?去去就来。”说着便侧身往殿里迈步。兵卫们虽觉不妥,却不好意思露出凶相阻拦。
班昭仪进得内殿,立即往屏风后奔去。却见天子仰面倒卧在龙榻上,睡得脸蛋红扑扑的。
“君上,君上!”班昭仪手推天子臂膀,将其唤醒,“妾救驾来迟,君上可还安好?”
天子半睁开眼,懵然坐起“嗯?”了一声,班昭仪焦急道:“王莽命人于未央殿严防死守,将君上软禁起来,朝中无人可达天听,太后亦不能相见。妾托母亲传话出去,今日阿兄会将他拖在宫外,却不知能赢得几刻时光……”
天子呆呆两眼发直,似乎一个字也未听懂。班昭仪自裙里解下一节竹筒,从中倒出一卷轴、一杆笔,摊在龙榻上,提笔催促道:“君上有旨,妾可代传出去。事不宜迟,君上请讲!”
天子竟茫然道:“传什么旨?”
班昭仪愕然失语,愣怔一瞬,想起天子一贯迟钝,忙提醒道:“王莽擅权僭越,将君上禁闭于此;近日更是狂悖失度,竟撺弄刘向父子以祥瑞造势,自比周公,煽动‘摄政’一说,篡越之心昭彰!君上可下旨褫夺其职位,收回禁军大权,令卫家军换防入宫,以免其……”
“哦!”天子终于恍然大悟,“他要篡汉?”
班昭仪肩头一松,长舒一口气:“君上不可不防……”却见天子竟凤眼一虚,呵呵笑出声来。
“这么快就篡汉了?好,好,你替朕拟旨。”天子将两手朝脑后一枕躺回榻上,翘着脚乐颠颠地将早已打好腹稿的圣旨念出,“朕在位数载,德行有失,布政不均,天灾屡示,以警告朕。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却说王莽率领一班文武重臣跪拜祭天后,又往粥棚巡视一圈,待要转回未央宫去,却被班斿跟在身后,拉扯他衣袖道:“大司马,大司马留步,臣有要事相商,可否容臣一叙?”
已尽午时,王莽着急回宫找天子“解毒”,便拱手敷衍道:“今日节令事多,明日再与班大夫详谈,告辞告辞。”班斿却不肯罢休,又抢先一步拦在他身前,纠缠道:“欸欸巨君,我不同你客套,是真有事,你随我回府一趟,走走——”
王莽面色一凛,班斿这人一向机敏乖觉、善于察言观色,此时为何竟看不懂人眼色、平白在此讨嫌?于是他面露不悦,振袖甩开班斿,大步流星往回赶。
穿过沧池御苑,来到未央宫殿前,老远见一群彩衣簪花的宫娥,簇拥着班昭仪正往长信宫方向行走。王莽心头闪过一丝狐疑:漪兰殿距离长信宫不远,那群妇人如何竟绕路走到这里?
待到寝殿门前,又见那几名虎营将士个个面带诡异微笑,他更生疑窦,一问之下,才知班昭仪刚刚进殿与天子见了一面。
王莽顿时毛发悚立,联想起班斿之反常举动,当即意会过来:这兄妹二人里应外合、妄图对他不利!
王莽无暇细想,立即抽出长刀冲进内殿。只见天子早已醒来,正仰靠在床头,架着二郎腿冲他得意挑眉:“巨君,哈哈,人说你要篡汉哩!”
幽香袅袅的恢弘宫室,轻纱飘摇的宽阔龙榻,美目招摇的浪荡天子……被遗忘已久的,无数次噩梦中的恐怖情景,在这一刻齐齐涌上心头。
“浴龙血,从龙跃;斩龙根,化龙身。”滚滚箴言如惊雷般轰隆隆在他头顶震响。王莽低头看一眼手中长刀,受命运裹挟却无力挣扎的巨大悲伤,排山倒海般向他袭来。握紧刀柄的手,却不知为何颤抖失力,竟提不起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