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安静。

孟怜青顿了几秒，继续动身往山下去。

但是，她的速度不由自主慢了下来。

人类的恐惧总是起源于未知：无法规避的天灾、底线不明的人心、不敢剖析的自我，某些情境下，恐惧足以杀死人类自身。枯竭的、温热的、鲜血的河流从孟怜青眼前流淌过，那时，她在屋内往外望，在军人身姿的掩映下，只瞥到灰绿军裤间几近干涸的小河。那样可怜。

或者，是人在失温的时候，身体不住颤抖直至钝化、走路从磕磕绊绊到困难、眼皮无力耷拉成睡状，字句像含在嘴里的冰块，开始还模糊不清地搅动、然后变成一阵细密的白雾，从将近血紫的唇间冒出来。

孟怜青唇间，吹出一股热气和几分跑动之下的喘息。

这是一片祥和、安静的樱桃林，来时，孟怜青从这走过，和另外两人在这天生桃源中谈天说地；现在，天光之下，她仍然位于此处，树间却仿佛藏了什么鬼魅。

樱桃树一点儿也不可怕。但，孟怜青心跳怦然，此刻感觉与她第一次单独住校时奇异地重合。

不敢转过身去，不敢面向并不算宽敞的寝室，看那些各自摆放的衣物、瓶瓶罐罐的黑影或地板上细长的头发——孟怜青总疑心，会在上铺镂空的护栏间，突兀地看见一双发光的、不知道已经凝视她多久的眼睛。

她转过去。那人就会朝她笑。

前方某棵树后发出一声树枝被踩踏的声响，孟怜青紧抓早已扯下的耳坠，看王宇不紧不慢走出来，悠闲得像走T台。

王宇笑：“你好啊，皇帝陛下？你在找我吗？”

不待孟怜青说话，王宇神色已然一厉，空手向前劈来！

孟怜青入职联盟发展处，接受过专业的打斗训练，但健壮的成年男性有天生的身体优势，更何况王宇不知是做什么工作的，一下手便是死招，又快又狠，只不过防着孟怜青手中银色下剪头伸出的长刺，略略减缓了他将孟怜青置于死地的进度。

——直到，银色下箭头被踢出一段距离。

孟怜青伸手去抓没抓住便心道不好，这下她没了可以威胁王宇的东西，赤手空拳怎么和王宇打？

趁他不注意扒他衣服？不可能！能不能看到“古”字另说，这就是去送死——事到如今，王宇难道不敢杀她？

孟怜青转身往后跑。

没跑出两步，王宇就扑上来，将她双手擒住按压在地，阴恻恻：“我刚就想说——你在把我往山上引？”

下巴磕在地上，贴着散落的混着泥污的樱桃花，孟怜青早不知在心里骂了多少遍神经病，如何肯搭理他。

孟怜青不说话，王宇看不见她神情，倒起了两分兴致，兴致勃勃开始猜测：“那两个人没去施工队？在山上埋伏？”

他大笑。“你不会以为，全球通能打过我吧？”

孟怜青可没这么想过。

到这时候，先前的臆想中的恐惧反而浑然不见踪影，具体的、强烈的的求生欲和怒火充盈心胸，情绪四处闯荡，试图挣脱钳制，逃离死亡。

但是愤怒对改变现状无能为力。

他压得更紧、孟怜青有些呼吸不畅，现实的泥土气息钻入鼻腔，又逐渐变得陌生，视野开始偏黄调，心跳的声音自身下传导而来。

“怦、怦、怦！”

孟怜青急促喘息，前半生未曾体会的“怦然心动”，换了种致命的方式出现。

王宇才不管，笑呵呵道：“喂，尊贵的皇帝陛下，你在等梦境结束？”

“啊……真抱歉。您现在喘得跟狗一样。我没有给空气吗？”

屏幕外，无数双或愤怒或担忧的眼睛紧盯着画面，051号房间内，联盟安全处人们的拳头砸上墙面。

梦塔某方格中，响起一声轻轻的叹息。

许是孟怜青喘息太过厉害，让王宇生了些逗弄的心思，他放松力度，垂死的猎物于是闷声干咳。

“……你说什么？”

王宇凑近。

孟怜青：“他们去施工队了。”

“？”王宇挑眉。

“但是，谢江思在等你。”

……王宇听笑了。“谢江思？你的那个跟班？你在开什么玩笑。拖延时间？你要把她献给——”

一棵樱桃树后，露出一片校服的松紧衣角。

王宇立刻用手去卡孟怜青的脖子，岂料孟怜青趁他看前方这一间隙，已经像鱼一样猛一板身体，勉强从他控制中短暂获得自由：“——谢江思！”

绑在菜板上的鱼也有挣脱的一天，王宇措不及防被踢了一下，“啧”一声后，这才重新去卡孟怜青。

会失手？王宇压根没有想过：他若是打不过这两个女的，回去也别想再混了。

但是下一秒，一道蛮狠到不讲理的力度把住了他的手腕，锥心的疼痛措不及防扑上他！

这力度属于谢江思。

于王宇这个答案几乎惊悚，孟怜青却已四肢并用、连滚带爬到一旁，回头看时，王宇正抬拳向谢江思腹部。

于谢江思，孟怜青爬出来瞬间减轻了她的负担，也让她不再顾忌——揪住王宇，背身一摔，大号沙袋砸到地上。

王宇立刻翻身起来，终于在力量压制下意识到匪夷所思的事实，转身却向孟怜青冲来。

靠！孟怜青恨自己爬得不够远，马上向另一边跑，听到谢江思喊了一声：“孟——”

来不及，孟怜青回头猛冲没来得及看路，脚下一滑擦下一道略陡的坡去，滚进一小片樱桃花堆，腿像折了一样疼，吐掉粘在唇上的樱桃花瓣，随手一摸，摸到脸上的鼻血。

……我是来当皇帝的吧？

王宇不待缓冲、毫不犹豫直接往下跳，谢江思追着伸腿去勾他，两个人一起摔下坡去，万幸，和孟怜青不是一个方向。

谢江思压住人，给人脑袋上来了一记金刚拳，王宇好命地躲开，听孟怜青声音呵道：

“扒他衣服！左胸！”

王宇恨然咬牙，不能阻止看着腼腆、文静的女孩儿伸手就拽住衣领，猛然一撕——

左胸前靠近锁骨的位置，赫然是一个“古”字。

【您的关于玩家王宇的举报已受理，举报理由：胸前有纹身“古”。】

【经系统审查，举报成立，玩家王宇作销号处理，举报人孟怜青获得奖励5w积分。】

王宇径直消失，孟怜青重新伏倒在地、喘了口气，安抚奔过来的女孩儿：“没事儿，有点流鼻血……”

一抬头，被满屏的弹幕吓得一停。

孟怜青看到的第一条：【林黛玉倒拔垂杨柳？？】

【不是，啊？不是……小僵尸你？】

谢江思跪坐边上，脑袋歪着凑过来，抿着嘴很紧张地看孟怜青的神色，发现目光驻点后，才恍然一下：“啊，我把弹幕关掉了。”

她抬手去点虚空。

【你们不觉得这个风格很熟悉吗……？fs？？】

【某家粉有什么想说的吗？】

孟怜青……孟怜青拦住她去开弹幕的动作，若无其事：“你打到哪里没有？痛不痛？”

谢江思注意力果然被转移，思索：“我打到他前胸还有腿，不知道他痛不痛。”

……照你的力气，他应该、肯定、百分百是痛了的。另外，语言果然有歧义。

孟怜青好笑：“我问你。你痛不痛？有没有难受？”

“我？”谢江思说，“你好关心我。”她有点高兴。

傻傻的。孟怜青想摸人的手伸到一半，陡然看到手上的鼻血，手收回来又给鼻下擦了一把。

……

两人往山上走时，弹幕俨然已成腥风血雨的粉黑战场、祖宗十八代乱飞之地。

到湖边，孟怜青掬一捧湖水抹掉脸上血痕，又给谢江思擦脸，倒塌的红房子前也冒出两个人影来——分明是看到弹幕消息赶回来的全球通和温百灵。

梦境没有结束，四人商量后决定分开再搜一遍红房子。

四周无人，孟怜青绕着红房子一直走到角落里，无奈回头：“你跟着我干嘛？”

再次被发现的温大小姐：“……你没事吧？”

孟怜青笑眯眯：“好关心我啊小温温？”

小、温、温。

温百灵一下子被可怕的字眼弹到无言，几秒后才又开口：“你没事吧？”

孟怜青踩着一块墙体正观察某处，随口回她：“什么？”

那故作冷淡的声音说：“……你的腿。”

“你走路为什么一瘸一拐的？”

孟怜青的心瞬间柔软下去。

她向温百灵细细解释：“从小坡上摔了一下，有点小痛，但是没有事。”

温百灵略矮一点，又低着头，孟怜青看到她头顶一个旋、像一朵花，听到她硬邦邦说：“哦。”

孟怜青的手情不自禁就伸出去了，又在大小姐杀人般的目光下缩回。

“——你手好脏！”

孟怜青哈哈大笑，回她一个油腻wink。

……

搜寻到一半，四人又被迫聚集起来——到一处坍塌不完全的地方躲雨。

昨日苏家姐妹口中的夜雨，倒在今天下午下起来了：起初还很小，慢慢，歪歪耸立的屋檐上就响起越来越清脆的雨滴声。

他们没有雨衣，也没带伞，在这雨中又能到哪去？温百灵不自在地倚着柱子看风景，全球通闲得发慌戳柱子，谢江思若有所思瞅来瞅去。

天空渐渐暗下去，植物香气中，梦境里不冷不热，安静、祥和，实在是适合睡眠的好环境、自带天然环绕雨声。

直到，一道刺眼的圆柱光穿透树林和雨幕，在黯淡中照上红房子歪倒的屋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