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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那天我醒得很早,一直赖着床,我考虑要不要跟妈妈说几句,或者给爸爸打个电话。
我厌倦地闭上眼睛,又睡了一会儿。
上午有个网络课,听完课我做了一套题,吃了保姆端来的午饭,换好外出衣物。
出门时没看到妈妈,游戏厅传来她和两个小孩的笑声。她不需要我说什么。她刻意冷落我,刻意冷落我的生日,因为这个日子也属于另一个人。
地铁站转眼就到,不像我走过路,像路走过我。周六下午人不算少,我等过一趟车站在想要的位置。脚下有条黄线,我的生和死只剩一步距离。
我闻到了他的气味。
他的妈妈打他,骂他,利用他,又对他无微不至。他的衣服满是柔软清新的味道。每次他的影子压住我,那不过分香却干净得让人想深呼吸的味道包围我,就连视线下的鞋子也是洁白的。他的头发有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他站在我身后,仇恨日积月累,这次他不打算放过我。
灯光打在隧道里,由远及近。
身后已经排好零散的长队,我在最前面,他在我身后,不可思议,我能感觉他的手抬起来,他的一切动作在我的脑海里。
那只手和我的后背只隔一层薄薄的空气。
我非常平静。自从八年前的那个可怕的下午,我的心再也没能平静过,尽管我什么也不说,日复一日安静看书、做题、考试。
这就是死亡吗?真不错。
世界变暗了,我的眼前只有呼啸着风的地铁隧道,我突然又有种奇妙的感觉,其实这个世界没有别人,只有我和他,我们分享同一种命运,同一秒时间,走同一条路。
列车开过来了。
我的衣服不厚,我感觉他的手轻轻碰在我的后背。
“你推啊。”我在心里说。
至少有10秒时间,他随时可以推我,我可以被飞驰而来的车头撞死,也可以掉进铁轨被压死。
如果他嫌麻烦,不想面对接下来的刑罚和指责,他还有充足时间自己跳下去,我们就变成一团模糊的肉泥。
衣服有些紧,他的手在做什么?攥我的衣服?
我能感觉布料在后背上搅动。
他在做什么?为什么还不推我?车马上来了。
他在发抖。
我鄙视他。平日殴打我的霸道哪儿去了?
我的身体明明已经向前微倾,他迟迟不肯用力。
我失望极了,心头一阵强烈不甘。
死是不是特别难?
灯光照过来,我抬起脚就要往前迈,他的手突然死死拉住我的衣服。
他在做什么?
如果我用力向前走,他会不会拦腰抱住我,把我远远拖走?
他会,我的衣服被他用力攥着,领口已经勒紧脖子。
列车闪过,我看到车窗玻璃上一格格属于我的迷茫的脸。
车停了,下车的人和上车的人从我身边擦过,我没动,他也没动,他渐渐松开手心里的布料。
我慢慢转过身,我想骂他,他是个只敢在暗处使用暴力的孬种,他浪费我的时间。
这是我第一次正眼看他。
他低着头,我看到浓密的黑鸦色的头发,眼泪正在雪白的脸上淌,沿着下颌往下滑。他的下颌线非常流畅,下巴尖有圆圆的肉感,却不笨重,他不是单薄的尖下颌美少年,这种有肉的下巴长开后有性/感的男人味。
就像他的爸爸,我的妈妈最初喜欢的就是一张有男人味的脸。
他抬头看我,单眼皮衬着黑鸦鸦的睫毛,我记得他父亲的眼睛是狭长的,他的瞳仁更大,更黑,眼角上挑——其实也没有挑,只有个斜向上的意思,让整个五官更耐琢磨。
他眼眶里的泪水还在向外淌,脸显得更白,惨白。
他为什么哭?为什么哭的这么厉害?
我盯着他,有什么尖锐的东西要从全身皮肤里往出长。
“放开我。”我说。
我的声音厌恶又不耐烦,他那双蒙着泪的黑眼睛没离开我的脸,又不像在看我,他的手仍放在我背上。
站台只剩可笑的我和更可笑的他。我甩开他,头也不回地向出口走。
我是个懦夫,他也是,但我至少没哭过。
我不会放过他。他不弄死我,我就弄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