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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的谈话被走廊尽头的脚步声中断了。
我一向不擅长安慰人,他也不想被安慰,这个中断正是时候,进来的人是我同桌,她是今天的值日生。
他轻松站起来,抽走我手里的书说:“我懂了,谢谢上仙讲解!”
有旁人在,我姑且给他留面子。尽管我很不满,他什么时候改改这个不伦不类的称呼?
他和那女生打招呼,说了些班级活动之类的。不过两个多月,班上的班委搞活动喜欢问他,据说他在初中精通这些东西,还组织过校际比赛和大型活动。
想想也真好笑,他有我不知道的方方面面,偏偏我自诩为世界上唯一了解他的人。
他们说的很快,末了,他帮那女生拎了一桶拖地板的水。
这倒不是新鲜事,他对女生一向如此,对力气单薄的男生也一样,看到人家落单做体力活,顺手帮一下,不是献殷勤地跟在后面什么都帮。他界限感格外清楚。要不是有我这个会装可怜的第一名,他早就在这个班如鱼得水。
但我还是想着他早上说的“班花”。第三节下课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仔细看坐同一张桌的女生。
就像他说的,一班的前四排人几乎没有变动,变的只是前后左右位置,二排到四排会有内部调整,大多是自己和班长老师商量,每周还要横向调整一列保证视力,即使同桌也不会是固定的人。我的同桌更换更频繁,听班长和副班长说他们默认谁也不能长期和我一桌,因为“公共资源要公平使用。”
我无所谓。做我的同桌不外乎有时问几道题,借几次笔记。我从不闲聊,也不爱搭理身边的人,同桌还是同学根本没区别。
班花……我看着她,我对女生的相貌一向没感觉,以貌取人更是我妈妈从小就禁止的,现在看着她,我的脑子里竟然只有两个比较样本,一个是我的妈妈,一个是他的妈妈。
我妈妈当年是校花,他的妈妈,年轻时大概也是校花级别吧?
我妈妈随时随地注重形象,即使在自己家也没有一丝一毫邋遢,我只看过她美丽的一面。她不像认识的其他阿姨动不动就发加了滤镜的朋友圈照片,她从不发这些,随便站在那里,坐在那里,就是一张照片。这样的人看多了,很难再对女生外貌有特别感觉。而且,我的注意力一直在书本上,每天想着保住成绩,有空闲想的也是那些晦暗不明的生啊死啊。
说来我第一次觉得一个人好看,还是他那张哭啼啼的脸。
我终于发现女生十分紧张,她小心问我:“有……有事吗?”
我有些窘迫,这么盯着一个女生看太不礼貌,我溜了眼她桌上的卷子,用笔指了指:“这道题思路不好。”
“这……这道吗?”她依然紧张,“这道题超纲了,我看的是参考书的……解法。”
为什么这群人跟我说话非要结结巴巴?这个女生是班委之一,专门负责组织文艺活动,以前也说过几句话,她到底有什么紧张的?
我拿起一张草纸写了解法,因为心虚,我又多写了两个,最后把第一个解法画个大圈:“这个解法最好,但这题毕竟超纲,另外两个解法是常用的,对其他题有帮助。你看看吧。”
“谢、谢谢!”她很开心,拿起草纸按我的解法开始演算,我趁机又看了她几眼。
班花……莫非这就是他喜欢的人?他的妈妈就算现在也是个医院院花吧?他喜欢她什么?
长相和其他女生有区别吗?性格和其他女生有区别吗?成绩和其他女生有区别吗?他为什么喜欢她?莫名其妙。
第四节课就这么过了,我一边收拾书本一边等他来找我,一时不知该不该问他这么私人的问题。
他竟然没理我,和他那群朋友去食堂了。
我们不会一起吃饭。我不爱食堂闹哄哄的环境,不是买个面包就是带家里保姆装的饭盒。现在偶尔和他们一起吃。多数时候,他叫我一声,或者眼神示意一下,意思是“我去吃饭了”,我点个头表示知道了,继续忙自己的事。
他不跟我说话就去吃饭?他怎么了?
到了下午,他继续不理我。
我们不会没事凑在一起,我要抓紧一切时间看书做题,他却要利用课间时间放松心情,和朋友打打闹闹,有时要去操场打球,有时偷偷凑到教室后面打手机游戏。但一个下午总有一次,他自觉不自觉跑到我旁边,问个题,借个笔记,或者说一句“你怎么又睡觉?晚上到底几点睡觉啊?”纯属没话找话。
现在他不找我,我知道又有什么我不理解的错误导致他生气,冷战,不理人。
比冷战我会输吗?我还生气呢。
一直到放学铃声响起,我们谁也不理谁。
教室里只剩我和他。昨晚他妈妈夜班,今天肯定会来接他放学,他收拾好书包,看我慢条斯理地拿着一本综合卷子划错题,大为光火。
我就知道他沉不住气。
“喂!”他口气不善。
我不说话。
“喂!”
我还是不说话。
他拎起书包就走,走到门口又回过身。
我瞪着他。
他用力瞪我。如果他有时间,大概还要和我比比谁瞪的时间长。可惜今天他妈妈在下边等他。
“喂,周日你有时间吧?和我一起去帮他们租汇演的衣服,还要买道具!上午九点在地铁站口。”他开口说话了。
我不说话。
“还有,半个小时后去体育馆跟着队长练习!”
我不说话。
“你能不能说句话?想气死人吗?”他呼气、吸气、靠着门,“没事能不能别冷暴力?你为什么从来不沟通?”
我开始收拾书本,我不准备去体育馆了,也不准备去什么地铁口了。
他可以任意耍脾气,但不能冤枉我。
他懊恼地扔下书包,冲到我面前按住我的书本。
“喂……”他的语调转为……求饶。
我想到他妈妈还在等,不想他耽误时间,只好说:“明明是你先不跟我说话,我冷暴力?不沟通?你倒会恶人先告状。”
“我……”他好像刚刚想起这回事,心虚道,“那你没事给你同桌讲什么题,你什么时候主动给人讲过题,一讲十分钟。”
“什么?”
“而且你没事看她干嘛?好看?你妈妈不是大美女吗?你没看过美女?”
什么?
“你这样突然对人家嘘寒问暖的,她误会怎么办?喜欢上你怎么办?耽误学习怎么办?你有没有男德!”
我一时竟不知他又在发哪门子脾气,还有,什么叫……男德?这又是什么可笑的事?
我只能说:“我不喜欢她。”
他偃旗息鼓。
“我不是故意和她说话的。你喜欢你追,别找我麻烦。”我说,“我不想为无聊的事吵架,我没空。”
我读不懂他的表情。
他的眼神明明有很多话要说,急切,开心,还有一些……失落。这些情绪很快在黑色和灰色间搅成一团,慢慢凝固,他又在凝神想我不知道的事,他没有结论,也不准备和我商量。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划着我的本子,最后他故作轻松地笑着:“别胡说,我没喜欢她。我就是……你怎么不主动给我讲题!”
我知道他又在转移话题,他喜欢逃避。但这句话令我顿时心情大好。
“你再说一遍?”我说,“我没给你讲?”
“你……最近都是我找你问!你没给我讲!”他急得脸红,声音也大了,“对!你最近就是不主动给我讲!”
我不想拆穿他,他显然把这条好不容易想到的理由当救命稻草,一个劲说。
“错题本留下吧,我今晚帮你看。”我说。
现在我半个月帮他整理一次错题本。改成一星期也可以。
他的眼睛里又有潋滟的光,不知为什么,他的表情有些委屈。
如果下一秒他哭了,我也不会奇怪。
但他只是耸了一下肩膀,两片嘴唇抿在一起,这是今天早晨我发现的新的笑容,早晨他很轻松,现在他很沉重。
他捡回书包拿出两本错题本给我,“啊”,他小声叫了一声,又拿出一瓶运动饮料说:“这个给你,等一下练球时候喝。”
“我不爱喝。”我说。
“我就知道。”他哼哼着,竟然又从书包里翻出一瓶纯净水,笑着说:“两手准备,拿着吧!周日要干什么记得吗?”
“上午九点地铁口。”我说。
“别迟到。”他又恢复成平日好看的笑,最近他一看到我就这么笑。
我点头。
他离开门时又回头看了我一眼,像要嘱咐什么。
我等着。
他大概想不到还能说什么,最后说:“别迟到。”
我无奈地看着他。
他笑了,我笑了。
听他脚步轻快地往下跑,我想继续收拾课本。
我的手想要摸书本,最后却握住他留下的那瓶水。
这是他特意为我买的吗?体育馆明明有不止一个饮水器,随时可以喝。
我握紧那瓶水,好半天才放开。
我们……是不是有点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