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从体育馆出来,我一身热汗,夜风一吹,神清气爽。
我练了两个小时,训练内容只有枯燥的拍球,各种拍球,好在我一向有耐心。高个子队长忙得很,又要安排队员练的练、比的比,又要不时看我的动作,他那么认真,本准备练一个小时的我干脆和他们一起练到训练结束。几个队员邀我一起走,我回绝了。我边走边想晚间哪门课程视频用倍速把计划外的一小时找补回来。看到学校对面的体育用品店,我鬼使神差进去买了个篮球。
他控球的样子挺帅的。篮球也挺好玩的。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球拍回家,中间脱了几次手,我弯身追球的样子想必很可笑,此时街上没人看我,他不知在家做什么,也许在他房间苦读,旁边还有读英语的妈妈。
临近家门,穿堂魔音似乎和平日略有不同,原来大厅里弹琴的人换了,小男孩换成小女孩,我进去,她看着我手里的篮球,眼神羡慕,手却不敢停。我按照礼貌和女老师打了招呼,坐进沙发,篮球就扔在地毯上。
我的头脑是乱的。
我知道有危险的事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发生,这是一种贴着我背部,沿着我椎骨内部神经线缓慢爬行的黑暗预感。
它和事故、灾难、破碎、死亡密切相关,它来自幽深的意识,在我负面情绪根深蒂固的聚集地。以前,它常常将我向悲观和死亡的方向推。但我毕竟年轻,毕竟有大好的前程,毕竟有丰足的物质,毕竟有习以为常的自律和自我要求,我脚下没有陡然裂开的地缝和突然削断的悬崖,它只能在一条空无一人又幻彩重重的街道上凶狠地推我。
但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那些想着自己、想着生活无趣、想着死亡的时间好像全用来给他改错题了。
还有帮他做计划、为他讲解、听他说话、和他吃饭、看他笑。
这种日子从他在球场把衣服扔给我到现在,短短不到一个月,可与他相关的每一件事都像发生了很久很久。
阳光下的我们即使毫不相关,漆黑的根部早就缠在一起,现在,就连地面部分也在靠近。
他在回避和我更接近,他知道一个人把情感全都倾注在另一个人身上会发生什么。他的妈妈每天都在对他展示。
但他同样有独占欲,就连弹琴的小孩也整天相互抢夺他们爸爸妈妈的注意力,这就是人,总希望世界围着自己转。
我想起球场上他灵活地绕在我四周,他的手停在我的肩、腰、腿,很久以前,他的拳头也砸过这些地方。现在落在我身上的东西很轻,他总是怯怯的,好像我的伤口还青紫着。他的动作明明已经那么轻,我却觉得更重了。
我强迫自己去听钢琴声,想要把钢琴这种悦耳乐器弹得如此鸡飞狗跳,也需要天分。
小女孩察觉我的目光,直直看着谱子,一慌神错得更多。
他们到底怕我什么?真不明白。
大门响了。那对夫妻最近似乎很忙,进来时一脸疲惫,神色倒不紧张,和街上那些劳累但没遇到大麻烦的大人没区别。
妈妈看到我没太意外。
“妈妈,叔叔。”我站起来打招呼。
因为今天的谈话,我特别留意那男人,他的外貌其实超过儿子,客观来说,他的父亲、母亲在外貌上比他好,他不算继承父母的优点,却很奇怪地把一些称得上缺点的东西拧成独特的帅,越看越有味道,比父母更耐看、更有吸引力,看久了就会觉得比父母好看。
他就是这样奇奇怪怪的。
男人本来礼貌地看我一眼,目光一扫,看到地毯上的篮球。
他眼里闪出一道奇异的光,像是看到了老朋友,向前几步手臂一捞,他张开手指抓球的动作和他的儿子如出一辙。
“你会打?”我妈妈问。
“以前打过。”男人没多说,抛了一下,接住,又弯身把球放回地毯。
他现在只去健身房,或者去打高尔夫。
弹琴的女孩更急了,不知急着摸球,还是急着想把球赶走,以免分走爸爸的宠爱。
“你买的?什么时候开始打球了?”妈妈问我。
“对。昨天。”我说。
她漂亮的凤眼闪过恚怒,也许真如他说的,我妈妈和我一起生活也不容易。
“篮球不错,强身健体,还能练反应速度。”男人竟然插了一句。
我和妈妈颇为意外,他极有分寸,平日我们母子氛围不对,他从不强行插话更不会打圆场,他清楚不论他说什么只会激化矛盾,今天他的注意似乎一直放在那个球上。
他没注意到异常,而是问我:“有固定对手吗?”
“有。和校球队一起练。”我说。我和他如果说话不会剑拔弩张,只是多数时候互不搭理罢了。
妈妈有些好奇,料定问了我也不会答,就站到女孩子身后看她弹琴,一边不停刷手机,男人还在留意那个球,我想起他从没教两个小孩玩过篮球。
他已经选择了另一种生活,不再碰过去了?
还是对他来说,教孩子打球已经成了他不能碰的过去?
这男人一向深沉,我自然看不出他的想法。只是他看着球的那种近似渴望的怀念,和身体态度果断的疏离,让我想起今天早晨听到的话。
这个男人是不是知道他在他儿子心中已经死掉了?一个父亲在儿子心中死掉,这个结果永不可逆。所以他碰也不碰?
我拿起球和书包准备上楼。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空落落的。
我走得太慢,听到那对夫妻隐隐的谈话:
“不要买这种,这种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不好看吗?打篮球不要穿专门的球鞋?”
“那你也不能只挑贵的和好看的,这是运动,需要亲自试,他的队友会带他买合适的……”
我心里更空了。他们说话时亲昵的声音和妈妈说的内容同样打击我。妈妈的冷漠和关心同样让我不好受。
那一瞬间我想见他。
但他不在这里,我们甚至不能聊一句微信。
我把屏幕的音量调大,再调大,开始看我的课程,逼自己全神贯注。
过了今晚,明天早上就能看到他。
我反复想着这件事才入睡。第二天我匆匆去学校,但他没早到,一个上午都和我同桌还有几个班干部热火朝天地商量活动。我强迫自己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演算纸写满一张又一张。我想去西墙边躺一会儿。
“你怎么了?”
他的味道和声音突然靠近了我。
我偏过头,他一条腿屈着压在我前桌的椅子上,他的影子罩着我,像是很随意地和我说一句话。
我闻着熟悉的味道。
“怎么了?”
我应该没什么反常,但他总能察觉我最细微的不开心。
“怎么了?”他的声音开始急了,也更小了。
“我想你了。”我说。
我看到他的身子在我视线里落空,他的腿本来压着椅子边,现在他和椅子一起翻到地上,他反应快,及时抓住我的桌子,我也压住桌子。
他立刻站起来,扶起椅子,没弄出太大动静。
他没什么表情,只是脸红,眼睛里的光晃得厉害。
我突然意识到这句话怪怪的,连忙说:“我想和你一起去茶餐厅——你没事吧?”
他的脸红了一阵,又白了一阵,最后摇摇头,又是那种无奈的笑:“好啊,我们中午去——中午可能来不及,不如我们买面包去西墙吃?”
“我和你们一起吃饭吧。”我说。
“好啊!”他显然高兴,坐在我前桌的位置和我小声说话。他的情绪来得快稳定得也快,我明明能察觉他有想问的想说的,但他总是躲着这些东西,说另一些我根本没兴趣的。
“你今天去打球吗?”我问他。
“今天你先去,咱们班有人弄了个悬疑舞台剧,需要几件护士服,我跟我妈说了,放学我先带他们去拿,然后我就过去——也可能不用,我妈等会儿也许抽空送过来。今天我帮你练持球,我们……”
“你去陪练,我自己练就行。队长会监督我。”我连忙说。
“什么?”他什么也掩饰不住,顿时怒气冲冲,“你觉得他教的比我好?”
“他在训练我,你在逗我玩。”我说。
他愣了愣,突然哈哈大笑,他一笑我就想笑。
预备铃响了,他还没笑够,站起身说:“那你还是跟着他练吧。我也觉得我没法教你。”
我笑着点头。明明马上就要上课,我还想抓紧时间再说一句话:“周日我们具体做什么?”
“帮你同桌找道具,租服装,帮他们选歌,对了,还要给你买双球鞋。”他说。
“篮球鞋?”
“对,打篮球最好穿专门的球鞋,我能想象你妈会买什么,你要是不想被队长骂演电影的赶紧自己买,先下手为强……”他小声的、严肃的、快速的说完这句话,对我眨了下眼睛,“先下手为强知道吗?”
我特别想大笑,但我还记得这是什么地方,只能紧紧咬住下嘴唇。
他的表情突然凝固了。
我下意识扫了一圈周围的人。
全班的人早坐好了,此刻所有人看着我们,看着我,睁大眼睛盯着看。
他快步回座位,我连忙低头在书桌里翻这节课的教材。
不知谁笑了一声,接着又是一声,没人大声笑,细微的笑一个接一个,就连我同桌也在抿嘴唇、抽肩膀。
没来由地,我脸上发烫。
“今天咱们班怎么这么开心?笑什么呢?怎么还憋着笑?”英语老师进了教室。
我也想问。
他们到底笑什么呢?
为什么我也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