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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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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不能告诉你。我们再也不是学校里的前后桌的早恋学生了。我们一辈子都只能持续现在这种关系。以前我听语文老师说起‘至近至远夫妻’,以为那是感情淡化又不想努力的结果。现在我才明白,夫妻间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不能做,有些角落不能碰。这是疏远吗?你妈和我爸至今各有各的打算,就说孩子,你妈方方面面考虑你,帮你争取利益;我爸也要考虑我,希望我别吃亏。至近至远,但你能说他们不恩爱吗?他们不能患难吗?他们不能白头偕老吗?这才是我们必须接受的。”

是我的错觉吗?他有点陌生。

这就是成熟吗?不,这是催熟。

但他已经决定就这么成熟下去,谁也不能干涉。我理解了他妈妈对他的无奈。他仍旧善良,仔细想想,他的善良是一种献祭式的自虐,当他认为一件事对他在乎的人有益处,哪怕这件事违背他的直觉和天性,他也会一意孤行。但他改变不了与生俱来的软弱,他能承压,却承受不了外界的忽冷忽热,他渐渐变脆,他会一次次碎掉。

“你不会以为经历那么多事,我还那么脆弱吧?对我有点信心。就像我爸说的,我们都要长大。”

“长大就是改变,你会变吗?”我轻声问。

空气里没有我想要的那句回答,我的情商提高了,他的感知能力似乎下降了,也许他要用钝感保护自己,也许他心事太多无暇顾及我,他不再像从前那样盯着我每一个表情,猜测我的心情和需要,及时送上安抚。

“会。我现在已经改变了。”他说。

“如果再有一次选择机会,我不会填现在的志愿,我会选其他城市的重点名校,我会学着忍受异地,学着尽快不依赖别人。”

他笑得平静,像自言自语,又像临时想到什么,不慌不忙加了一句:

“但我没后悔。真的。理智的选择未必是最好的。”

我努力压制心中的疑惑和质问的冲动。一年前,听到这样的话我会暴跳如雷。我安慰自己至少他是坦诚的,他没有把这句至关重要的话藏在心里,他像以前一样亮出伤口。以前我能想些办法,现在呢?

那些疑惑和质问突然重重落了下去,震得我全身发麻,继而一阵轻松。志愿是埋在我们中间的一颗地雷,不论我们有多少理由美化它,不论它有多少合理性,不论我们如何解释开脱,总会有一个瞬间,我们会明白生命中的任何事都不能与自己的生命和前程相比。我们可以为原生家庭自毁,也可以为初恋爱人殉情。毁过一次,殉过一次,任何人都不会再有那样的固执和勇——,除非是个丧失行为能力的废物。

他正视了这件事,亲手引爆了第一颗地雷。我们做的每一个决定都让我们更加艰难,无比懊恼,这些地雷会在我们未来的生活中一颗接一颗引爆。我们相互付出,相互牺牲,相互爱莫能助。短暂的得到和狂喜后,下一个考验接踵而来。但这些不公平吗?我们得到一些东西,必然失去一些东西,我们一直在一架天平两端添添减减:人要成长就要抛弃童年,要安全就要抛弃自由,要爱情就要抛弃个性,成熟的另一面必然背离我们曾经的无所畏惧。

车停了,男人一手抱一个小孩,妈妈用一根手指勾起她新买的手提小包,经历过那么多,男人仍英俊,妈妈仍美丽,这是否就是爱情婚姻可能达到的最好的结局?可惜这个结局不属于我的爸爸和他的妈妈。我永远无法坦然欣赏这一幕,他的反感只会比我更强烈。

车开走了,他留在原地迟迟没动。

仿佛他还站在那个缺少保护的站台,等我抬手将他推下。

我跨了一步,两条胳膊将他抱紧在怀里,越抱越紧,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

夜晚的灯光化成了风声在耳边呼啸,是脉搏猛烈跳动的声音。

“我想的是:舅舅送的车到底挖了多少坑给你和你爸爸,给我妈妈,我。”

“我知道这不是我应该说的。反正我说不说你还是难受,什么至近至远,与其远不如近,我们谁也别好受。”

“说吧。你在想什么。”

在我怀里,他瘦硬的身体绷紧,松弛,绷得更紧。

“气死我了。”

我又听到了我想听的话,那是我们之间雨过天晴的咒语。我舔过他每一粒牙齿,这四个字从他齿缝挤出来,重新属于我。

可是他的语气到底与从前不同,如今这句话更像一句无奈的叹息。

“顾前不顾后,刚才他们差点看到。”

“什么?”

“你妈,我爸,两个小的。”

“看到又怎么样。”

“别踩你妈的底线,她够宽容了。”

我闷闷把头埋在他颈侧。

“我们不能再犯错误,不能再靠任性活着。你妈再宠你,偏爱也好,亏欠也好,你不能恃宠而骄,忘记她的立场和难处。刚才不只孩子们在,司机也没走远,如果我们把一段本可以遮掩的关系放在明面,你妈从此不但要费脑筋跟弟弟妹妹解释,还要面对来自公司上上下下的议论,事情传出去,我们拍拍屁股去大学,只剩你妈面对风言风语。”

我有些自责,最近我考虑的其实只有他,妈妈被我忽略了,我甚至不在乎舅舅的心情。

“这就是你想的?”我放开他,别墅区很静,这个时间更不会有人来人往,但他说得对。

当我回头时,他的眼神显而易见地空落着。

他和我一样在极端的矛盾里挣扎,顾虑重重又想不顾一切。

“我们上去?”我指了下房子。

“走走。”他说。

在房间那样的小格子里,我们太容易被情感冲昏头脑,一滴眼泪也好,一个吻也好,我们糊里糊涂就把一切忘了。他尤其如此。

我递出手。

他打了一下我的手,没拉我。

我心念一动,露出手心。

“什么呀,竟然会示弱了!还会哄人了!”他气哼哼围着我转了一圈,不情不愿地打了我的手心一下。

“对不起。”我说。

他歪头看着我,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非常柔软,他的眼神泛起难以自抑的悲伤。

“你真不用担心这些,你今后要是觉得你的家人让我难受,就像刚才那样让我打一下。”他说。

“我说了不止一遍,我爸也跟你说过,进入你的家庭,维持和你所有家人的关系,尽可能减少我们的阻力,这些本来就是我的责任,是我必须做的。就算有什么难题,也应该由我处理,我想我已经在学校证明过我处事的能力。你心疼我,我很开心,这就够了。”他郑重起来和他爸爸更像了。

“你最想让我说出的那部分,其实我只是恐惧,我想我妈。我时时刻刻想她。吃饭想她做的饭,穿衣服想她洗的衣服,看到公司的女员工想她穿的裙子和鞋子,看到外文想她读出来的声音,看到我爸想她年轻时不知什么样子,看到小孩子想她今后会不会有其他小孩,看到街边球场想她举着DV拍我的比赛,看到一根笔想她跟我说她新发现的文具牌子,看到一盏路灯,我像是还能听到她早上开灯的咔哒声,她早早起来热牛奶,做早餐,她每天买鲜牛奶,做包子、蒸饺、面包、海鲜饼……直到她走了,我才明白我有多爱她。这些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从那个窗口跳下去,那一刻我在我妈心里死掉了,就像我爸在我心里死掉了。我没法告诉你我只是想妈妈了,我想她,我想向她求饶,我知道没用;我想再受点伤逼她回来,听了你妈说的那些,我又不能自私地阻挠她。我还怕你自责,怕影响我们的关系,怕我自己也说不清怪不怪你,即使你做的全是对的。”

每次他说出他的脆弱,我内心就会涌出感动。他用这种脆弱爱我,做最不理智的事,受最深的伤。

所以我一次次告诉自己,我必须做他的依靠,必须为他想到解决一切的办法。可是我什么也没做到。

“这种想念不可避免地深入。你妈说的那些话我根本不认同。我理解做为母亲、做为女性,我妈承受了巨大压力,她为此奉献了一切。那我呢,像我这样的孩子呢。我们常常说的‘东亚家庭’,孩子承受了什么,只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受益人?所谓的‘母爱如山’,‘父爱如山’,山重不重,这重量谁在承担。父母?是我们。只要还有良心,我们必须活在父母的期望中,可是他们的期望山一样高。父母给的我们一辈子报答不了,父母期望的我们一辈子达不到。他们努力地教育、约束、训斥、干预,试图让孩子不走自己的老路,却不敢冒险、放任、突破承受底线、怕自己兜不住,怕孩子走错了落埋怨。最后孩子还是在他们的干预下从里到外走他们的老路。我们变得沉默,不耐烦,拒绝表达,反正说了等于没说。是的,我们承受力差,但我们感受力高,我们不像成人那样被社会折磨得冷硬,我们每天接受的其实是来自父母的失望、嫌弃、拒绝甚至背叛,我们在爱里也在伤害里长大,忙着平衡自己,没有情绪上的反哺,有些家庭就会出现最坏的情况:辱骂,暴力,仇恨。最后我必须用死亡证明我爱着我的母亲,这是不是全怪我,全是我一个人的错。我的思维、我的行为、我做事的潜意识,是从哪里来的。好,我应该承担一切,我愿意承担一切,她从前依靠我现在不依靠了,去找她的事业和生活了,把我丢在这里又恨我狼心狗肺。我生命里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五和她有关,现在她一去不返,话都不再跟我说,我拿什么填我自己。”

说这些话时,他像一张静止在画中的纸,像某种逝去的美物,只有意念上的哗然。

“我最不能认同的就是那句‘看不起’,这只是她们的看法。我的呢。她单方面切断我们的母子联系,也不跟我建立新的关系,不论我发多少消息都不回复,或者回一个字。她再也不考虑我难不难受了。她非要这样报复我吗,你做的事我哪一样不能做,她为什么只信任你,她信任过我吗。即使我们母子间真有‘看不起’,也是相互的,不是单方面的。我看不起她?好,我反省。原来在女性的思维里,认为女性做一个好妈妈就是看不起。好,我接受,当事人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是我自私地希望她安逸,希望她苦尽甘来,希望她永远属于我。可是,在世界上所有人中,我认为我妈是最好的,这就是‘看不起’,这种判断建立在母亲的牺牲上,不是‘最好的’,是‘对我最好的’,我说的不是她的价值,而是她在我生命中的功能,她们会这样理解,这是不是事实?我越想越害怕。因为我已经被你妈说服了。”

他苦笑,“对,我是个不孝子,是个施害人。我无法接受后者,那让我的付出像个笑话。我感谢你妈愿意对我说这些,只有她说这些我才信服。她本可以回避这种谈话,她知道怎样维持我们的关系,她做得够多了。但她像每次那样承担起不完全属于她、甚至不属于她的责任,你妈说话和你一样难听,但我知道那就是她对我还有对我妈的善意——一位女性对另一位女性近乎天生的善意。当她毫不留情地说我是个巨婴,我明明被骂了,却开始有点喜欢她了。我抗拒这种感觉,一旦我真正地融入你的家庭,一旦我开始喜欢这个新家庭,我是不是背叛者,我妈一定会伤心。我过去的家就真的消失了。我要对你负责,对善待我的你妈我爸弟弟妹妹负责,还要对我妈负责,这是一件不可能兼顾不可能做到的事。事实上我还没开始做它,我忙着想我妈呢。我把一辈子母爱享受完了,现在只剩怀念和哀悼了。”

他没有情绪波动,像一栋不再有灯光的房子,像一只失去所有依仗的冬鸟,失去天空大地只看到大片大片的白。

我也体会到他的恐惧。

他一个人就能思考到这么深入的层面,旁人到达不了的层面,换言之,任何安慰话于他只是风过水面,碰了碰他悲伤的表皮,他了解自身的处境,了解每一个人的处境,了解我们在命运中所剩无几的主动权,了解不孝是一种情绪上的冒犯,孝顺是一种感情上的自证,了解亲子关系是一种道德上的契约。他已经明白我们永远无法解决矛盾,我们必须痛苦,他正试图一个人承担这些痛苦。

我也开始恐惧:他的情感需求那么高,我满足得了吗?谁也满足不了。我的大脑已经迅速盘算勾勒出未来的可能:需要重建自我的不只他妈妈,还有他,他的情况更严重。他又要像初中那样寻找更多更广泛的新支点,他必须靠这些填充自己。师生关系、朋友关系、倾慕关系……在所有这些关系中,我和我的家庭竟然是最不受欢迎的选项。如果我想保留我们的爱情,竟然意味我必须想办法把他困在这个他最不喜欢的选项里。命运在和我开玩笑吗?

但他爱我。只要他爱我,他愿意一辈子如履薄冰,我也愿意。

“你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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