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邹楠甫一开门,便见闫衡驾着马车等在小院门口。
邹楠问道:“盐铁私营的案子查得如何,不用去都察院当值?”
闫衡颇有风度地将邹楠扶上马车,说:“吏部侍郎周正初与我意见相左,二公子如今不太乐意见到他。”
邹楠盯着他。
闫衡只得如实说:“我听说了,张贵妃的妹妹来找过你,你怎么不同我讲?那个丫头可不是好惹的,要是被她惦记上,以后可就没得清净了。”
邹楠说:“我觉得那姑娘挺好的,我很喜欢她。”
两人之间隔着一道帘子,闫衡看不见邹楠的表情,总觉得差点意思,复又掀帘二人对望。
邹楠:“你到底想说什么?”
闫衡欲言又止,邹楠道:“我今日要去临江山瞧瞧状况,再磨蹭可就迟了。”
闫衡搁下帘子,这才慢悠悠驾着马车起步,说:“那个王大人,挺照顾你的?”
邹楠微微扬起唇角,说:“好重的酸味。在其位谋其政,王大人是我的上官,我与他之间的所有交涉都是过了明路的,你不用乱吃飞醋。”
闫衡一听,这才放心了,仰头靠在车厢,朝着一帘之隔的邹楠喊道:“你相公我,就是个醋坛子,离着十里八里也能闻着酸味。见过王相了吧?觉得怎么样?”
邹楠撩开小窗遮挡,依稀看见后街坍塌残屋还未清理干净,说:“老狐狸道行高深,昨日那件事与他定然脱不了干系。昨日抓到的那几个人审的怎么样了?我是苦主,可能去看看?”
闫衡:“想去便去,人在刑部大牢压着呢,不过此时不宜张扬,上报的条子上苦主是我。他们同样不敢张扬,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只是这些人恐怕是死士,刑部的人严防死守,还是让一个歹徒钻了空子,当场服毒自尽了。剩下两个人分开审问,恐吓威胁,十八般刑具挨个上了一遍,牢房里的哀嚎荡了一夜,吐出来的都是没用的消息。”
邹楠心下了然,她一个七品小官,突然遭受这样声势浩大的刺杀,说出去难免招人生疑。闫衡就不一样了,堂堂国公府二公子,也算是圣上面前的红人,刺杀闫衡,于公于私都不是小事,刑部又有世子坐镇,旁人只当这是闫二公子公报私仇呢,旁人不会干涉。
“不过,牢房太脏,血腥味又重,你有什么话想问,我替你去问吧,免得脏了你的鞋。”闫衡说道。
马车即将出城,斜风荡起帘子,邹楠瞥眼看见姜慎站在城门。
邹楠也是前不久才知道,姜慎的“姜”,并非是“江”。
“停车。”
闫衡应声停车,邹楠掀帘而出,“下官见过江大人。”
姜慎点头示意,看也不看闫衡一眼,问道:“邹所可是要去临江山,刚下过雨,路面结冰易滑,还是小心些。”
邹楠:“多谢大人关怀。寒风料峭,大人站在这里干什么?”
后街屋舍塌了有些日子,姜慎分管修缮重建,过了许多日子却不见动静,邹楠每每路过普华寺都能看见衣衫褴褛的孩子报团取暖,寒冬腊月却衣不蔽体。天子脚下尚且如此,遑论千里之外的江南?南方风雪不及北方,冷却是彻骨的,那些家乡受了水灾流离失所的百姓,只能携妻带子成为流民,境况只会比上京城这些还要糟糕千倍万倍。
问及此处,姜慎也叹了口气,说:“说来惭愧,圣上将重建后街交予工部,工事耽搁许久却迟迟未能动工,是姜某失职啊。可户部迟迟拨不出银子,我也没办法呀!几次派人去户部要银子,都被那户部侍郎搪塞回去,既然侍郎不好说话,那我就只好在此处等尚书大人了。”
邹楠:“在这里?”
闫衡道:“户部尚书带着一家老小出城去法门寺烧香去了,天不亮就去了,就在临江山边上。”
姜慎有些气愤有无奈,说:“钦天监那些人,整日对着老天爷发呆,却不知道低头看一看民生。他们急着要观星塔,丝毫不管老百姓的死活,事有轻重急缓,观星塔真的这么重要吗?可惜问起来一个个都是哑巴,也不知圣上知不知道他的子民在挨饿受冻。”
邹楠垂眸,姜慎说的不错,户部拨款,堪堪只够观星塔的修建。圣上初登宝座,格外相信天象一说,大事小情都要找钦天监的人过来问上一问。可李长珏尚且不算是个昏君,无论钦天监给出怎样的推算结果,李长珏听过了也就算了,该给的荣宠还是会给,旁人看来圣上偏爱钦天监,钦天监也在竭力证明这一点。
观星塔的修建,或许只是个开始。李长珏作为上位者,能不能看得清底下,旁人不知,但邹楠深知一点,自古以来,帝王除了薄情,最明白的就是如何取舍。对李长珏来说,修建观星塔,或许是以长远的目光做打算。在他眼里,治病要治本,钦天监若能准确执掌天象,底下的人早做干涉,后街根本不会塌,上京城自然不会无端多出这么多难民。
别过姜慎,邹楠在城外看见一队车马浩浩荡荡,宽大豪华的马车,可不就是户部尚书刘经略一家!
邹楠看得皱眉:“朝廷命官出城办私事,还有禁军随行?他也圣眷正浓?”
闫衡轻嗤一声,说:“他儿子在禁军里当差呢,他可比我混多了,欺男霸女,吃喝嫖赌,坏事干的可不少!禁军乃是天子近卫,手伸这么长还敢这么张扬,我看他这户部尚书是做不长了,盐铁私营牵涉的官员不少,我不信刘经略能放着这么大一块肥肉不眼红。”
马车摇摇晃晃,终于到了地方,邹楠先一步进了木棚,由工头领着勘察工事,闫衡在外头饶了半天才跟过来。
刚一拐角,便瞧见王之涣与邹楠站在一处,不知王之涣说了什么,邹楠掩面轻笑,笑得端庄得体,落落大方,在这虚无之处,别有一番韵味。
闫衡突然生出重重的危机感。这个王之涣,居心不轨。
但他没靠近,不打算打断二人。他相信邹楠爱的人是他。
“邹所正,我果真没看错你,用你这些这些巧思,单单在用料上便能为工部省下一大笔钱,待我上报尚书,回禀圣上,定为你记上一笔大功。”王之涣与邹楠离得极近,他能闻到邹楠身上的淡香。
邹楠淡然一笑,说:“大人谬赞,下官还有一事,想要请教王大人。”
“哦?”王之涣道:“所正请讲。”
邹楠:“工部如今兵分两路,人马主要集中在观星塔的修建,下官今日偶遇姜侍郎,发觉姜侍郎正遇难题。”
王之涣微愣:“你的意思是?”
邹楠拱手作揖:“后街迁出的百姓如今正在普华寺,主持心善,奈何受难百姓太多,有一部分顾之不及也是正常的。咱们如今好缺些人手,不若招百姓建塔,给他们一口热汤热饭,除却饭钱,再结工钱。如此百姓有饭吃,有钱拿,工部也能省下一笔钱,用作修缮房屋。同样,招些受难百姓前去修建自己的家,自然不怕有人偷懒。如此一来,也能尽快完成圣上交代的任务,不负圣恩。”
王之涣看邹楠的眼神倏地一下变了,说不上来是惊还是喜,“邹所正不仅怀有一技之长,还有如此远见卓识,真真另王某惊艳,美貌倒是姑娘最不值一提的优点了。”
闫衡靠在暗墙后面,暗骂一声“登徒子”,费了许多力气才忍着没冲出去。
闫衡自己也奇怪,同样是男人,他见邹楠与姜慎说话便没这种感觉,为何独独对王之涣有这么大敌意?
邹楠与王之涣不知又在说什么,说说笑笑的,闫衡等得焦躁难安,却也只能在心里无能狂怒。
邹楠与王之涣商讨上报尚书,将修缮后街与修建观星塔并为一处,户部若是能拨出银子,自然再好不过,邹楠的提议可以缓一缓。户部若依旧拨不出银子,那就按照邹楠的提议试着去做,众人只能勒紧裤腰带干活。
邹楠又绕着场地看了一圈,为工人们指点迷津之后,方才在木棚底下看见闫衡。
“怎的这么久?独留相公我守着空房,何时才能心疼心疼我?”闫衡吊儿郎当地半靠着椅子,翘着二郎腿搭在桌子上上,隔空朝邹楠挑了挑眉,说:“阿楠如今是大忙人,只顾着和外头那些大人打交道,冷落了我这内室小郎君,同王大人说话不过一刻钟,说的比同我在一起时还多。”
木棚无门,只有两片单薄的布料挡着,刮风的时候,两片布料形同虚设,木棚也是四处漏风。
“小郎君这是说的什么话?”邹楠抬手覆上闫衡小腿,“外边说得再多,也是枉费口舌,不如家里郎君的三言两语。”
闫衡小腿霎时间绷直了,感受着邹楠指尖在他小腿肌肉上游走,指尖轻点,酥酥麻麻的触感遍及四肢百骸,渐渐地往上再往上,热意起来,邹楠却停了。
邹楠收回手指,说:“我们回去吧。”
闫衡喉结上下滑动着,问道:“这么快?”
邹楠:“你不乐意吗?”
闫衡歪了歪头佯装思考,说:“那得看回去干什么了。”
风吹帘动,邹楠迈步出了木棚,说:“外头风大,自然是回屋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