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露出鱼肚白,夜幕如笼薄纱,邹楠在闫衡怀中热醒。
“大理寺这时候还没上值,起这么早作甚?”闫衡捞回邹楠,拢紧了被窝。
邹楠不欲再睡,翻身下床:“太热,不想睡。”
闫衡哑声一笑:“不想睡,那做点别的?”
邹楠兀自穿鞋,玉竹听见动静推门而入,玉兰端了热水进来。
邹楠抄起热水净面,说:“早些起吧,你整日混在我这里,盐铁私营的案子是丝毫不关心了?”
闫衡掀被蹬了长靴,就着邹楠用剩的水抄了把脸,说:“人都在刑部大牢,又跑不了。晾着他们,他们才会着急。人最怕的不是身体上的刑罚,而是对未知的恐惧。刑部大牢你也见过了,血腥模样看着便能使许多人吓破胆,黄忠瞿自小锦衣玉食,当了官之后更是骄奢淫逸,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听了许多日的哀嚎,到时候刑具往他身上一放,还没开始人就会吓破胆。”
邹楠坐在梳妆镜前理着长发,她搁了檀木梳,说:“有把握?你怎知他不会狗急跳墙胡乱攀咬?”
闫衡穿了衣裳,说:“所以要等等。盐铁私营之所以归为要案,只因其中不仅有利可图,还是天大的利。这么多钱,府中却没搜出多少,问题来了,钱去哪儿了?这么多钱,要逃过官府的眼睛绝非易事。现银数目太多,押送不便不说,招了匪徒惦记,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不是个好办法。换成银票,这么多银票官府也不可能毫无察觉。”
早膳上来,邹楠落座接过闫衡盛好的粥,说:“户部呢?查了吗?丢了这么多银子,没人察觉吗?”
闫衡:“已经在查了,刘经略作为户部尚书,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他必然会想尽办法堵漏,要么便把罪责推给别人。”
“你等的,就是这样的机会。”粥太烫,邹楠用勺子搅了搅,说:“把那两个刺客放了。”
闫衡囫囵塞了两个枣糕,说:“放长线才能钓大鱼,我也正有此意,反正那两个刺客也活不成,派人盯紧了,不怕鱼不上钩。”
*
大理寺卿诸鸿文手握剪刀,盆中高山杜鹃残枝尽落,搁了剪刀,问道:“他来做什么?张备之的案子归大理寺,即便他二人之间有私仇,也不该几次三番叨扰。”
路易通没吭声,诸鸿文又说:“你与闫二关系不浅,公是公,私是私,别越了边界。”
“公私是要分明,我又没得罪你,诸大人何必避我如蛇蝎?又何必迁怒于路少卿?”闫衡刚迈入院子便听见诸鸿文数落路易通,好歹帮他办过事,又与他有着亲戚关系,闫衡听不得,当下怼了回去。
诸鸿文瞥了一眼跟在闫衡身后垂头丧脸的仆役,道:“下人们愈发不懂规矩,闫御史来了竟敢忘了通报,有失远迎,还请闫御史莫要见怪。”
邹楠拜了一拜,道:“下官见过诸大人。”
诸鸿文瞥了一眼,说:“本官听说了,邹所正身怀长技,称得上一声女中豪杰。”
邹楠:“大人谬赞,不过读过几本杂书,看过一些杂记,有幸与师父学了些谋生之道,称不上豪杰。”
闫衡道:“诸大人既称我一声御史,想必是知道今日所谈为公事,既是谈公事,那便有个谈公事的样子。大人请吧。”
闫衡做了个“请”的手势,俨然将大理寺当做自己的地盘,气得诸鸿文胡子翘得老高。闫衡也知道这些当官的从来看不上他,但又碍于国公府的面子,不得不对他客气些,一言不合便会出言暗讽,他不计较,他们还只当他听不懂呢。
众人在议事厅落座,闫衡与邹楠相邻而坐,位于诸鸿文下首,对面坐着路易通。
闫衡道:“圣上任命下官为督查御史,协同吏部侍郎周正初周大人严查盐铁私营一案,想必大人也听说了,罪臣张备之,与此案牵连甚广,拘在你们大理寺这么些日子什么也没审出来,所以,下官斗胆将张备之移交刑部,由下官主审,与盐铁私营合并审查。”
诸鸿文眸色一敛,问道:“可有圣谕?”
闫衡:“圣上将此事全权交由我与周大人办理,移交张备之到刑部,周大人知晓。如今还未查出结果,怎么好往圣上面前报呢?”
诸鸿文冷哼一声:“你是督查御史,只是协同吏部侍郎查案,说到底,你只管监察,主查人还是周正初,有什么事情,还是要周大人来与本官谈。前头说你与张备之有私仇,闫御史理应退避此案,免得有心之人认为御史大人公报私仇,目无王法。”
闫衡不发一言,只盯着手中茶盏,邹楠抬眼对上诸鸿文的视线。那一瞬间,邹楠觉得自己是在和毒蛇对视,周身阴冷潮湿,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御史大人为此前来,说的话也是有理有据,不知工部的人来这里是为了什么?”诸鸿文盯上邹楠,说:“莫非也是为了私仇?那本官更不能答应二位大人的请求了,大理寺乃是司法严正之地,向来秉公执法,出了大理寺,你二人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本官一概不管,可在我大理寺,法不阿贵,强不挠曲,二位还是请回吧。”
闫衡冷嗤一声,“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谁不知道诸鸿文平时没什么爱好,就爱听戏,上京城的戏院,没有人比诸鸿文更熟悉的,路过上京城的名角花旦哪个没被他请过?偏生诸鸿文格外忌讳旁人在他面前提起戏文,闫衡这话说出来就是要揶揄诸鸿文。
诸鸿文登时老脸一红,指着闫衡的鼻子就要骂,路易通前后不敢说一句话,一边是自己的上官,一边是手握自己命脉的兄弟,帮哪个都不是。可眼见形势不妙,路易通再也不能作壁上观,三两步跳到闫衡面前,说:“还请御史大人慎言。”他背对着诸鸿文,嘴上说得严厉,却还朝闫衡眨着眼,示意他别冲动。
邹楠按下闫衡,对上诸鸿文的视线时不卑不亢,说:“大人此言差矣,下官与闫御史,同张备之之间曾经是有些误会,说不上是什么深仇大恨,他也是栽在闫御史手里才下了大狱,什么恩怨过往自可一笑抿之,过了也就过了。若是下官没记错,御史大人似乎说过,今日叨扰为的是公事,从未提及私事。大人开口便将我二人钉死在公报私仇的罪名上,下官实在是冤枉。”
诸鸿文上半身微微前倾,再次望向邹楠的目光多了些许审视,问道:“你只是工部一个七品小官,他闫衡跑到我大理寺撒野也就算了,你算什么?”
邹楠微微一笑:“下官自然不算什么,今日之事本是商议,方一开口,大人便厉声拒绝,实在让人生疑。”
诸鸿文:“想把人带走,可以,我要见圣旨。”
邹楠笑意更深:“谁说今日便要将人带走?”
诸鸿文:“你待如何?”
闫衡:“我们要见张备之。”
盐铁私营一案出来之前,闫衡与邹楠见过一次张备之,后来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再想见张备之一面难如登天,就连路易通都受了限制,只在初审的时候见过张备之,递了消息出来。邹楠越发怀疑,张备之是个关键。
今日只是个试探,提起将张备之移交刑部,诸鸿文的反应这么大。即便闫衡的名声再不堪,可他是皇帝破例亲封的督查御史。诸鸿文不但没有半分尊敬,反而想将二人一棒子打死,也正是操之过急,才惹得邹楠与闫衡再次确定,他是在拖延时间。
诸鸿文,与王良晦有什么关系?邹楠觉得惊觉这上京城就是个巨大的圈套,或许连皇帝都深陷其中而不自知。
闫衡敛了脾气,拖着诸鸿文喝茶。幽暗的监牢里,邹楠面朝着张备之,隔着几道铁栅栏,静静的看着张备之。
“看来张大人在这里过得还不错,衣裳都还是干净的,与上次见的一样。”邹楠悠悠开口,说:“上次匆匆见了一面,没能同大人细聊,今日特来请大人吃酒。”
邹楠拎起白瓷酒壶,满上一盏,递给张备之,张备之不接,邹楠也不急,直接倒在地上,说:“关成材于危急关头弃大人于不顾,大人就不恨他吗?”
提起关成材,张备之面上神色有了些许松动,似乎毫不在意:“一个三姓家奴,恨他作甚呢。”
邹楠:“张大人,我也不与你兜圈子了,那封信,到底是谁写的?”
张备之:“我怎么知道,那信,本就是关成材放在那与你看的,只是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一个闫衡。你在找人,旁人也在找你,这世间的缘分就是如此。”
七星宝塔本就是个引子,关成材本想召集能人异士,不想瞎猫碰上死耗子,凑巧碰到千机阁出身的邹楠,只是双方试探因为闫衡被迫中断。
“你是王相的人?”邹楠忽然问道,看见张备之微怔的表情,又说:“或者,关成材是王相的人?”
邹楠在试探。
张备之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问:“你要对付王相?”张备之也在试探:“你靠什么?螳臂当车罢了。”
邹楠后退半步,说:“张大人,你支支吾吾不说,不过是觉得拖过这一阵,外头的人能保你。我也不瞒你了,过几日,您就会被移交刑部。只是不知道,在您到刑狱受苦之前,会不会有人担心您嘴不牢靠,先一步让您人头落地。”
话音落地,邹楠丢下酒瓶便走。闫衡那套唬人的招数算是给邹楠学了个十成十,倒也不是真的要对他做什么,不管能不能顺利将人转到刑部,邹楠只是见不得一个贪官蛀虫入狱,还能过这么逍遥快活的日子,折磨折磨他的心理也是好的。
皇帝啊皇帝,你的王城脏污遍地,官员烂得彻底,你究竟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