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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醉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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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海恩一个趔趄,后撤一步。

之后一整晚,魂儿都没回到他身上。

台上唱到邂逅桥段,黎斯还未开口,台下理所当然似的,掌声先响。老人们说这后生仔又唱曲又演人仔,老祖宗的东西总算有人接着啦,没丢。

黎斯操纵杆一甩,木偶瞬时作拱手状,戏腔念白:“小生方才在此赏灯,遗扇一支,诸位可曾见到?”

气沉丹田,圆润有力,观席、候场室、灯光区满场叫好。向海恩看着这场戏心下一动,接着黄碧琚的词念念出声。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帘幕流苏之后那双眼睛,仿佛一直注视着他。

并非错觉。隔着人海相视,向海恩接收到他的暗示。黎斯唱一句词,向海恩做着简单的动作,口型回词,帮黎斯对上器乐组的节奏。

黎斯冲他莞尔:“这位黄家娘仔甚是可爱呀。”

一个笑眼神,向海恩来了精神,对着他比划旦角动作:“泉州山川灵秀,出阿兄这等风雅人物。”

元宵灯月夜,相看两甚欢。向海恩站在最后一排,台上台下相隔人山人海,从眼神交汇开始,便如若无人。

然而,随着登楼抛荔一出到来,气氛到了高潮,却半空中骤然坍塌。

黎斯唱曲:“高楼有女凭栏倚,珠帘,风动,半遮面。”

原词为玉影依稀,黎斯此处忘词延拍,但加重音挽回,后半句改了词缩短拍子,勉强搭上节奏。往后又是两句改词改拍子,全场猝不及防,掌声像断了线的珠串零零碎碎。向海恩大难临头似的倒吸一口冷气。

黎斯没有从他这里找到拍子么?

场子冷了半分,黎斯唱曲反倒清晰响亮——大小姐见书生从楼下经过,乐起,情词对唱。向海恩仍在救他,好在没有再出纰漏。

可他转念想,黎斯根本不需要谁帮他找节奏,需要借助向海恩的原因只会是……

木偶舞袖、张扇,打击乐锵锵而起,大小姐将并蒂荔枝抛向书生,黎斯操纵木偶灵巧接住,唱:“并蒂荔枝情意重,刻骨铭心难相忘。”

此处高潮情节,是个机会,安静了大半场的蔡创辉倏忽大喊一声“好”,于是场子被感染热情,为戏鼓掌。气氛从这里挽回。

向海恩看向这个带头热场的人,发现他也偏着头,在对自己笑。

荔镜记唱完,广场人散。

渔灯会还在继续。人们要么追着游神队伍赏渔灯,要么去海上放花灯。向海恩站在观席后方,看着人从四面八方离开,只剩零零星星。

戏班在收拾现场,清理广场的凳子和垃圾。黎斯个高,负责拆收戏台,现在的他只稍踮起脚,就能拽下幕帘,卷起来。

他看见林汐从候场室跑出来,跟黎斯一起拖幕布,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黎斯也凑过去回了话,一来二往。

聊什么呢?向海恩转过身不看他们,抬头又见蔡创辉在看自己。

“你不走吗?”向海恩说。

蔡创辉朝戏台方向扬扬下巴:“去找他吧。”

一阵尴尬莫名憋在胸口:“谁呀?”

“明知故问,我走了。”蔡创辉转身。

“等等,你没回答我问题诶。”

“什么问题?我为什么回来?”蔡创辉摊摊手,“环境咯,人咯,无非是不适合。流传会产生很多版本,别人说了什么别在意。”

不适合算是什么回答,向海恩恼得抓挠头发。没问出想要的答案,反倒被窥见了什么自己也想不清的东西。

背后陡然一声“海恩”,又吓得他差点跳起来:“干嘛?”

黎斯给受惊的小兽顺了顺毛:“戏班聚餐,过来一起呗。今晚的戏能成,有你一份功劳。”

他还是一副松弛而温柔的样子。有的时候——比如当下这种时候——向海恩看不得他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叫名字都咬牙切齿:“你故意的,黎斯。”

“嗯?”

“你故意唱错。还让我配合你把节奏拐回来。”他眉心拧起来,“师父说了,这样不尊重戏曲,也不尊重观众。”

“除了你,谁都会认为这是微小的改编,”黎斯比了个“微小”的手势,“没人认为意外事故,改得不好另说。”看恩弟是真生气,都要气哭了,他赶紧上去揉他的臭脸,“怎么啦?担心我被街坊邻居蛐蛐?”

向海恩心里还盘旋着刚刚蔡创辉的话,默默躲开臂弯,别开头:“谁不知道你为了谁……”

“啊。”黎斯十分坦然,“谁能真的不在意口舌?林汐帮过我,我也不希望这些事情出现在她身上嘛。”

“那……”

话到此处,向海恩终于明白了蔡创辉所说。

掩藏的心意翻出,一股剧烈又陌生的情感像藻类一样疯狂绵延生长。少年初识情窦,欣喜和恐惧像狂风过境的小树林,树枝藤蔓不分彼此地缠绕起来。藤蔓越缠越粗,破土破石,快要冲破胸肋。

他不禁问:“如果有一天,我也唱错了……”

声音很弱,但在黎斯接收到这句话隐含的意思,便如雷公的鼓槌敲在他的心头,心脏飞快地跳动撞击血液。

他缓缓拉近向海恩:“我就唱错更多呗,错得够明显,说不定能上塘泽的头条新闻,哈哈。”

想想所有人七嘴八舌张牙舞爪,说黎斯坏话的样子……向海恩甩甩头,打他肩窝:“我也不要这些东西出现在你身上呀,谁要你故意那样唱——”

黎斯苦笑着捂住他的嘴:“嗯,也不能出现在你身上。”

这般话向海恩日后才明白它盛装了多少爱和克制。此时只为自己不小心“亲”到对方的手心有些羞恼。

但黎斯的恩弟雷达告诉他,向海恩消气了。尽管手心里的嘴还是撅着,眼睛还呼溜溜四处瞥着。

戏班聚餐选了永合街一家小客栈——是那位王老板的店。店内古色古香,翻修时尽量保持了它古朴的原貌。沈归待过的柴房还在,改造成一间VIP房。

拆迁风波过去了,景点改造紧随其后。永合街这几年成了塘泽旅游的网红点,收入暴涨,税收让小镇维护了许多古建筑。客栈门口王老板的泥塑小摊过年期间很快卖空了。生意好,往来的游客身份五花八门,于是也有懂行的泥塑艺术品收藏家找王老板私人定制——她重拾了艺术,还拿了传承人证书。

韩予包了一间最大的包厢,能容下戏班包括“外援”在内二十几人。男生们喊着不醉不归,被韩班主一眼瞪住:“嗓子还想不想要啦?”

但庆祝的宴席怎么少得了酒精。于是点了啤酒、桑葚酒、药酒,不同度数一应俱全,干杯同庆。

不出三小杯,向海恩已经感觉晕晕乎乎。

醉鬼的世界里没有醉这个字,只有微醺,和爷还能喝。他手一撒拿起度数最低的桑葚酒,往杯里倒。嗅了嗅,一股药草味,心说这桑葚成精了,及其豪壮地猛喝两口,呛得舌头都伸出来。

不对,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对。身体里像有把滚烫的镰刀,肺里的空气一劈炸裂。

黎斯抢走了他的酒杯:“你怎么能喝这个?”

很好,倒错酒了。刚进胃里那玩意起码40度。

一句整话也没有,只不停地打酒嗝。耳边全是吵闹声。不少人喝嗨了,红着脸还要干,被没喝酒的女生们抢走了酒杯。

琛姐看不下去,开始数落这帮人:“你们这些唱生净的有没有自觉,是皮太糙还是肉太厚,要师父的戒尺削一削?”

向海恩望着一整桌人,嘴角扬起——一个勺子正堵在他唇上,他便顺着喝了热汤。

一勺,又一勺。向海恩很习惯,如果不是那朦朦胧胧的情窦,如果不是大脑被酒精燃烧,向海恩一直很习惯黎斯为自己做的一切。

那是哥哥,长兄如父。他算是觊觎自己的亲人么?

他为这个想法害怕地往后缩,酒精把恐惧放大,这人说什么也不张嘴。黎斯喂不到,便说他:“你比三花的崽还难喂。”

他顺嘴就驳:“你才猫……”

“一分钟,大白能吃完一条猫条,二灰能吃完十块猫饼干,你几口汤都喝不下。”

他只是往边躲,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好像委屈极了。

黎斯败了:“吃饱了?还想去哪玩?”

喝了酒,人也退化到小时候似的,乖乖地作恳求状:“想去坐船。”以前他就这么缠着姥姥去小船上晃,听那些耳熟能详的渔歌。

黎斯真带他去了。

拉出家里的备用小渔船,解了绳,把船开到水中央。莲花灯粉嫩青翠,小灯泡还亮。黎斯放他眼前晃悠,问他许个什么愿望。

向海恩呆呆地靠在他身上。

不知是船摇还是醉意使然,眼里的明月坐上秋千,繁星也悠悠旋转起来,只觉天水相融,辨不分明。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这是哪?”他看上去要睡着了。

黎斯拿手在他眼前晃荡:“这是几?”

“是黎斯。”

“还认得哥,有救。但我问的是几。”

“三,有三个黎斯,月亮也是。”

“三个就好咯,一个陪你去江洲……不,两个都陪你。”

向海恩迷糊糊的,瞧不出在想什么,小眼神瞄着、瞄着……倏然一个黑虎掏心,朝莲花灯薅出一爪子。可这小祖宗眼神没对上焦,抓了个寂寞,整个上身倾出船去。

黎斯吓得一个抓手,拎住他后衣领拽进怀里锁着,差点把莲花灯甩进海里。

“都醉了就乖乖的,行不行?”

“要放灯。”

“你终于想起来了?我们每年都在海堤边放灯。”黎斯在莲花灯的贴纸上写写画画,“我小升初那年忘了这事,你特别不高兴。今年轮到你忘了,嘿,以后你可说不得我。”

黎斯自嘲居然跟一个醉鬼聊得有来有回有逻有辑的。莲花灯组装完,要递给他写愿望时,向海恩在他肩上睡着了。

面容安然,月光羽化他的轮廓,唇红似雪梅,眼睫黑如乌木,和小时候一样乖巧的睡脸。

四下静似三弦,海水波涌着拥住小船,船木吱呀、吱呀发出音节。

黎斯不动如山,浑身僵直,生怕吵醒肩上的人。想起小时候背着小小的恩弟,在傍晚的风里听着肩上安眠的呼吸。

他僵硬地偏头,盯着那副唇出神。

月光镀了一层朦胧的银辉,酒精让他亢奋,心跳在撞击大脑。他隐约觉着这副面容,不需添妆就能出演最明艳婉丽的旦角。

这下真完了。他心想。

这样想的时候,他忽然感到嘴唇触碰到云一样的柔软。陡然睁大眼睛。

向海恩没有醒。

发现自己下意识做了什么,霎时惊慌,飞速缩回脑袋。他不敢动作,内心强烈地自我谴责,指腹却不由得在唇上停留。

夜风潮湿冰凉,而月光炙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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