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过去,几乎默认进入开学状态。向海铭定了闹钟,准备抢回江洲的高铁票。开抢前自作主张拿了姥姥的身份证,买下第五张票,当作惊喜。
老人听了有惊无喜,她用她僵硬的腰腿当即跳脚。说这下去了就再也返不来啦,一个一个,读书的读书,做生意的做生意,无闲得要死,哪可能陪个老不中用的坐四个钟高铁返塘泽?
说完啐了一口,昂着头,转身揉她的面团去了。
厢房门不大隔音,姥姥和面团的声音毫不客气地入侵——甩、搓、摔、碾。向海恩坐在书桌前做作业,心想老人家是连气都揉进去了,这面定是筋道。向海铭很快妥协,连说已经退票了。
这老姐的作业早做完了,还把高中剩下的课全部自学完毕。只有他向海恩,一如既往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选择题做一道,跳到填空题做一道,看见一旁的生物金榜学案,拉过来写了一道简答,看见英语完形填空第一题可以直接得出答案,又顺手画了个B……
三天了,黎斯还是没来。
想到元宵那天晚上,印象最深的是趴在黎斯背上回家。微微睁一道眼缝,便有彩光烁烁挤进视线,耳边鼓声锣音震天响。游神持续到子时,到家猛一安静,鼓膜隐隐发麻,世界只剩黎斯身上熟悉的椪柑香气。
黎斯把他背回家,人甫一卸下,即刻脚底抹油,跟做了什么亏心事儿一样。溜之前还偷着还在他床底下摸索。向海恩被噪声弄醒,爬起来想看看这哥在找什么。
睁眼一看,人没影了。
酒真是个耽误事的东西,让人仿佛被什么第二人格侵占过似的,很多事模模糊糊,只记得后来母亲进过房间,替他掖了掖被子。
黎斯在找什么?
这好奇一秒钟不解决,他就看不下题目。于是撇开卷子,钻床底搜罗一下。
摸了半晌,没摸到东西,又钻出来。打上手电筒照亮整个床底——空空如也。
那份上世纪的旧信件,黎斯每回取走都要向他汇报。记得除夕是又送过来了,可当下不见了。
心里一阵不安。黎斯瞒着他拿走东西便罢了——那本就是黎斯的东西,拿走后没再登他家门就不得不让人警惕。
整整三天啦。这哥真是反了。黎斯再不寻他,他就要按捺不住了。他抓狂片刻,又像被拔了插头的机器人一样低落下来。
看外面云团滚过的晴空,天气预报也说不准今天有没有雨。
寒假就要结束了。他的心仍然立于崖尖晃荡。有什么事,须得现在决断。
他陡然站起,推门而出,冲到院子里,就和推门而入的黎斯撞个满怀。黎斯扶了他一把,又触电似的放手了。
他想远离我,向海恩不禁这么想到,一股无名火在胸腔里烧起来。黎斯想越过他进屋,他张开臂膀挡住去路,小心斟酌,试图沟通:“为什么拿信不和我说?虽然是你的东西……也不能一声不吭就消失吧。”
黎斯毫无防备被“沟通”了一脸:“嗯……哈?”
“我三天没看见你了。”他张开的手臂垂下来,耷拉脑袋,一时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狗。
那委屈的小样子就像一个开关,打开黎斯的哄娃模式,总得顺着,逗他开心。他已深谙其道屡试不爽,而黎斯亦深谙其道并乐此不疲。
这回他等了很久,抬头时对上黎斯的目光,十分专注的、炙热的,仿佛隐隐有闪电鞭亮夜海,要穿透他、淹没他。
黎斯挑起狡黠的笑:“都怀疑你在江洲怎么待下来的,不得天天想我?”
“想呀,待不下呀,所以我不去江洲了。”向海恩扬起下巴,耍了个俏皮,“就待在这。”
恩弟任性直言也不是头一回,黎斯没当回事,给他折一折雪白的羊毛衣领,:“车票很贵,不走浪费。一张几百块你舍得?”
“几百块能换你还不够?”
“嗯?我就值几百么?”黎斯又摸他脑袋,他反常地躲开了。
向海恩瞥一眼悬在半空的尴尬手掌,手一叉腰:“别藏了,我都听见了,你那天跟沈先生讨论你不可告人的秘密计划。”
黎斯心下一怔。
心里慌忙复盘起那天说过什么,没想起来,元宵夜在船上鬼迷心窍的一幕反倒跳进脑海。霎时心虚,收回手,背在身后。
“听到什么?”
“你要留在南县。”向海恩说,“你不去江洲了。”
“……然后呢?”
“你还有什么?”
黎斯眉目舒展,仿佛不那么紧绷了:“你既然知道了,也——”
“我离家太久了,每次回来都和上一次很不一样。”
向海恩环视四周,冬风卷过院里的椪柑树,溜出院子,掠过西风巷、长兴街上居民与游人,毛衣布裤与貂皮衣太阳镜擦肩而过。小本生意红红火火。
“房子变新了,多了好多拍照打卡的人,余伯说的‘交通站’被围进景区收门票了。我以为是这些东西让我不习惯。”
“其实是你,你不像以前一样了。”向海恩说,“你以后留在南县的事,沈先生都知道,韩镇杉和淳姐姐也一定知道。只有我不知道,你只瞒我。”
“恩弟,我——”
“我想了很久,也想留在南县,不想再去江洲了。转学回来应该容易点。”变声期的向海恩声音沙哑,啜泣一声,抹了抹鼻子,笑着仰头对他说:“我只是不想跟不上你,离你那么远。”
空气很冷,黎斯只深吸一口便哽住了喉头。
小孩儿变得快,抽拔神速,让人猝不及防。恩弟每次回来都和上一次不一样,他想,应是他跟不上恩弟了。
记得向海恩去江洲第一年被同学嫌土气,在聊天软件里对黎斯骂骂咧咧,第二年已混不在意,只顾衣着得体。上学期因为被欺负哭哭啼啼,这学期已经化敌为小弟,有事没事招这工具人用用。一个月前还懵懵懂懂开心就好,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就突然做出一个重大决定。
少年是本书,厚不厚一回事,翻得一定很快。
黎斯严肃起来:“为什么不回去?咱俩又不是见不着了。”
“就是不想走了。”
“就怕你这样,才不敢告诉你。”
向海恩扭身将后背朝他,两臂盘在胸前:“就不想,我就不想。”
“你们两人,站门口干嘛?怎么不进来?”黄通从四折门里走出来。
向海恩听见前厅的脚步声,回头,四折雕花门嘎吱推至一边,黄通拿着一叠红中条信封,经过向海恩,塞回黎斯手里:“这是家兴伯伊老人家的遗物吧。是很久以前的物件,阿斯好好保管噢。”
“谢谢阿姨。”黎斯说,看向海恩迷惑,又解释:“是你妈妈叫我过来,要向我问些事。对吧阿姨?”
“是我要谢谢你和你阿公。那上面的收件人,是海铭和海恩的阿公。”
黎斯抬起眼,满是不可置信。
向海恩更加摸不着头脑。他从不知姥爷的事情,印象中父母不曾提过此人——应当说姥姥几乎不曾提过此人。
他抽出一封信件,信封上是“黄鸿庄吾友安启”,又抽一封打开,落款“黄鸿庄禀”。这个黄鸿庄就是几年前黎斯想请回来“拯救”永合街的神秘人吧,当初因为这个才让向海恩保护好这批信件,向海恩为此兴奋了好几天。
黄鸿庄啊,竟是姥爷的名字。
“我没怎么见过海恩的阿公。我是家里最小,出生的时候他就去过番了,也就是下南洋。”
黄通坐在客厅红木椅上,拉近茶几。水开了,喊一声“来食茶”,给全家泡一盅铁观音。
前厅小院,椪柑树渐发新芽,喜鹊在枝梢叽喳。
黎斯替她倒水洗茶杯:“如果见到他,您能替我转交给他吗?”
黄通不答,往盖碗里撒一把茶叶,开水注入,冒着滚烫的蒸汽。第一泡茶还不能入口,黄通控制着茶叶,滤出茶水:“家兴伯去世很多年了吧,你留着这把信在海恩房间,偶尔取走是做什么去?啊,你不想说就不说,只是上回你爸爸跟向叔叔说起这事。”
“噢,是余伯。”
“呼!”黄通手抽搐一下——烫着了。向海恩腾地站起。
“我来吧。”黎斯抢在他之前伸手,用杯夹接过小茶杯,“我就是给余伯看看,认认内容。我阿公和黄伯的书法不容易看,还有磨损。我也不知道这种信纸怎么保存才好,想想还是把内容提前誊写下来,免得哪天碎完了。”
黄通在衣角上磨了磨微小的烫伤:“余保江?”
黎斯殷切点头。
“他老人家怎么样?”
“挺好。脾气不那么爆了,精神也不错。”
黄通面露狐疑。
“除了让伊辨认字迹,也是想听伊讲信里的故事。您知道吗?以前番客的事。”
“我记得的不多。”黄通似乎暗暗叹了口气,茶从盖碗中沁出,好茶香雅,勾住喉舌之前能先勾住人的肺,她放下盖碗,“我听海恩阿嫲说的,当时过番潮,他们这批番客坐满了几条船。伊阿公,你阿公,蔡伯,余伯,几个人都过番去暹罗,就是泰国那边,曼谷码头。”
“国外不好混,赚的不定抵得上异域生活的开销。后来余伯扛枪了,蔡伯回来做木雕手艺,家兴伯也不再出海了,就剩你黄伯。当了家里的一些东西,够买张船票,两袖清风就又去了。真混得发达了,给家里寄了很多东西,银两啊,衣褥啊,药、玩物——喏,观音像边头那台收音机就是,那时候值钱啊,现在也是老古董。后来你黄伯定居在那边,回来得少,几乎见不着。”
和余保江讲的大差不差。
余保江说过更多的细节,譬如黄鸿庄某一次寄回钱银是为了赎回女儿,又譬如他每次回来都要说抱歉,给亲人旧友道歉,几十年,现在仍偶尔这样说。
“替我跟秀芝问好,告诉她我在这边生活安稳。”
“是我对不起她。”
秀芝是向海恩姥姥的名儿。余保江笑呵呵地模仿老友的口气:“他老这么说,我就说唉呀,这话你怎不自己跟伊去说,通日跟我个老伯头说是几个意思呀。”
“他对不起什么?”黎斯追问。
藤椅摇曳,清风过窗棂,抚过凸起的血管和老年斑,抬头纹和白发丝,阳光柔若丝棉,窗明几净,明媚而静好。余保江那双浊眼对着天光,不聚焦,谁也不看,也不知在看哪。
他呆了很久,忽而笑。
“就是,对不起什么呀,自作主张替人冤。秀芝自己说了,不遇着他,这辈子得愈难过。”
“我就从来不懊悔。番过了,仗打了,当年也是害得家里人为我惊生怕死,差点命无,我拢无懊悔。人这辈子值得遗憾的,只有因为怕头顾尾到最后也不敢迈出一步的事。”
“对吧,家兴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