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泛起鱼肚白,趁着曙色熹微时分,仙寿节所需的降福法阵布置齐全。
圣师们进行过最后一次核查,往奉仙观山脚汇集,静候圣主巡游时刻的到来。
沈欺步履匆匆,携蔚止言朝着降福法阵所在的方位掠去,远远路过圣塔残骸,止步。
是错觉吗。
在这片被夷为平地的圣塔残迹里,他竟恍惚看见了一片荔枝叶子。
翠生生的成色,像一天之内才从树上采摘下来、被人不小心遗落在这里一样。
说来……自从糖水铺子一别,这一整个晚上,他们都没再见到过陈寐了。
沈欺道:“陈寐还没回来。”
本来陈寐是说,等他买完了荔枝,就回奉仙观找他们、帮着沈欺解一解诛灵阵那道题的。
……买一趟荔枝,需要这样久吗?
还是说……陈寐在路上遇到了某种麻烦,以至于耽搁了一个晚上?
蔚止言分出微末神识,一感:“他仍在海上国。”
“圣殿方向,”因着这个略显奇异的位置,蔚止言一挑眉梢,“在一处法阵中。”
“似乎是让一个困阵绊住了,”蔚止言再道,“那道困阵不像个伤人的法阵,他如今安然无事。”
沈欺:“不能顺手替他解了?”
蔚止言提起灯笼,道:“困着他的那道阵十分刁钻,非得去到那处才能解开。”
就是不知道,是谁设下的困阵,更不知道,陈寐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跑去圣殿了。
“罢了。”
“既然无事,稍后再去寻他。”沈欺放下心来:陈寐没事就好,想来他一个神仙,不至于连自己的身家都看顾不上。
“降福法阵”已经笼罩了整座明月沙岛,圣主巡游,马上就要开始了。
他们要赶在仙寿节之前,把明月沙岛上遍布的邪阵,一概清除掉。
集镇附近,一队圣师聚集一处,核验道路两旁几处最庞大的降福法阵,有人靠近。
“如何。”
只听一道清冷的声线,低声问道。
随后另一人答:
“不会有错。”
近到前来,蔚止言足以十成十地确定,眼前的“降福法阵”,的确是个伪装。
其真实的面目,果然是一则夺取灵宝之福的邪阵,不会有错。
沈欺眼也不眨:“那便动手吧。”
语毕,想起一件要事,和蔚止言商量:“你我谁来破阵?”
环顾明月沙,需要清除的“降福法阵”比比皆是,此外还要解决守在法阵旁边的圣师,最好是双管齐下,速战速决。
“我来吧。”蔚止言捻着衔云折,笑了笑,“若是中途遇到阻碍,就要辛苦疑是了。”
沈欺应声:“嗯。”
又上下打量蔚止言一阵,道:“你解阵用的阵仪呢?”
圣主一手营造的“降福”阴谋,多年不被拆穿,和他的阵术脱不开关系——圣主自知他是海上国数一数二的阵师,他敢直接将布阵图交给圣师去布置,有如此的自信可以瞒天过海,那么他设出的法阵,必然有其高明之处。
这一夜过去,众多圣师布置下的法阵,数量又是无比繁多,多得包围了海岛。
既难,且繁——要解开这样的法阵,还要越快越好,该是需要借助阵仪吧?
沈欺有意无意一问,哪想蔚止言如梦初醒地:“阵仪?”
蔚止言看天看地,才看沈欺:“出府匆忙,我惯用的那副阵仪……忘记带上了呢。”
……没有阵仪,怎么解阵?
一般而言,是要这样认为的。
沈欺定定瞧着蔚止言,忽地轻笑。
“知道了。”
“忘了就忘了吧。”他道,“小心些。”
蔚止言猛然得到一顿温柔小意的关切,感动得无法自拔:“疑是竟然如此相信于我吗,你放心,纵使没有阵仪,我拼尽全力,也会解开这些法阵的。”
眼看蔚止言又要沉浸在一种煽情的氛围当中,戏瘾行将发作,沈欺无情地喊了停:“到了。”
……好吧。
蔚止言不无可惜地住嘴了。
这两人一路上低低私语,旁若无人一般,朝着集镇中央的降福法阵长驱直入。圣师认出生人面孔,挺身阻拦:“道友,此处仙寿节法阵所在,闲人勿入。”
沈欺不欲多言,一个字不必说,只一挥手,路边圣师失去意识,接连倒地。
他一道眼神示意,蔚止言展开衔云折,轻轻一扇——
那道圣主殚精竭虑地筹备、又由众多圣师花费整晚才设画出来的“降福法阵”,便倏然破碎了。
沈欺看着蔚止言“拼尽全力”,一瞬间解开了法阵,心道果然。
没有阵仪,怎么能够解阵——也许是,设阵人与解阵人之间,法力修为相差着天堑。在这样的天堑之下,解阵根本无需用上阵仪。
蔚止言自告奋勇地帮忙解阵,却没考虑过要带上阵仪这回事,只能是因为——这些法阵对他来说,太容易。
容易到,他根本用不上阵仪,就可随手解开。
所以蔚止言,他才会完全忘记阵仪这件“多余”的事。
那边,蔚止言还维持着展扇的手势来不及收回,那一道横亘集镇中央的“降福法阵”已然灰飞烟灭。
“……诶。”
蔚止言眨眨眼,长睫扫落眼尾。
虽然说有所预感,但实际上,怎么比他想的还要更容易一点啊。
他身后,沈欺倒是波澜不惊:“继续吧。”
“好。”
“不过,”蔚止言左右摇了摇扇柄,“疑是,好像有人发现我们了。”
这是自然。
仙寿节的法阵相互连通,他们毁了这一处法阵,意味着所有的圣师、以及圣主本人,此刻都会知道了。
原本聚在奉仙观外门的圣师变换了方向,密密匝匝的长明灯连成一片,如同一群群捕捉到天敌的虫豸,往他们脚下扑飞而来。
“哎呀,都来了呢。”蔚止言东张西望,不见一点叫人抓包的慌张,居然还有些雀跃。
沈欺笑一笑,碧瞳深处碎光粼粼。
“正好。”
不一刻,高一层低一层,层层叠叠长明灯的烛光,团团包围了他们。
圣师一圈圈结成人阵,将两人密不透风地围困其中,他们高举长明灯,怒声叱喝:
“何方道人,恶意毁坏仙寿节法阵!”
“阻挠圣主大人升仙,尔等意欲何为?!”
“其心险恶,当罚!”
怒音重重回响,混浮在空中,震耳欲聋,一下一下地撞击着脑袋,简直能将人刺穿。
沈欺“啧”了一声。
“聒噪。”
怒音不停,长明灯烛火不灭,遮天蔽日的灯烛掩盖了天光,结成一道密闭的人墙。叱问之声反反复复地响起,反反复复地逼问:
“阻挠圣主大人升仙,尔等用心险恶!”
“当罚!”
“当罚!”
沈欺久等不见圣主现身,耐心正待告罄,人阵中奉仙观主骤然出现。
奉仙观主将他们认了出来,摆出兴师问罪的架势来:“两位道友为何在此?莫非不知今日仙寿节,乃是我海上国圣主大人的升仙之日?”
沈欺懒得多话,只问一件事:“仙寿节降福之阵实为邪阵,剥夺众人福泽为圣主所用而已,你们可知道?”
“大放厥词!”
观主顿时像是被踩住尾巴的虎豹豺犬,不顾仪态地跳脚骂道:“圣主大人心怀国众,为万民布下降福法阵,你们怎可歪曲圣主大人好意?!”
沈欺不为所动,缓缓敛目。
“这便是你们的答案。”
这些奉圣主为神的信众,看来是无法从他们身上得出有用的消息了。
“信口雌黄,贫道不懂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呵,什么邪阵,什么剥夺众人福泽,荒唐!
圣主大人是仙人转世,是海上国仁圣的国君,圣主大人……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
是你们两个外来人,蓄意毁坏法阵、诋毁圣主大人,嫉妒圣主大人功法即将大成才对!
观主激愤交加:“贫道好意招待你二人留宿奉仙观,海上国更是任你们游览,你们却肆意诬蔑圣主大人!实在厚颜无耻!”
沈欺欲动,蔚止言先一步侧身,半挡在他身前,面朝观主,露出了微笑。
“这么说,”蔚止言笑靥如春风拂面,桃花眼弯弯,温良恭俭地道,“奉仙观暗中布下十步一处的聚灵阵,凡是留宿观中的道修,周身灵气不知不觉间皆被这些聚灵阵吸纳。奉仙观则以此灵气为辅,镇压乐初醒的骸骨——”
“这一些,”蔚止言神情真挚,请教道,“便是观主所说的‘好意招待’,对吗?”
“你、你!!!”
奉仙观主的脸色,霎时五彩纷呈,青白阵阵:
“你们如何知道的!”
这不是两个年方二十、不通阵术的散修小儿吗?!
他们怎么能看破聚灵阵的用途,就连、就连乐初醒的那个秘密都叫他们发现了!!!
奉仙观主心惊不已,慌乱之下抬起手臂,直直指着人群中的那两人,高呼——
“妖道!”
他举起了手中的长明灯,那盏灯和人阵中的圣师融为一体,烛火化作一个法阵,将被困的两人网入瓮中——
“无耻妖道,意图搅乱圣主升仙!”
“圣殿在上,烦请诸位圣师,与贫道一起,替圣主大人清除妖道!”
身着一致道袍的圣师,双手翻飞,整齐划一地启动了卦仪。
“清除妖道!”
“清除妖道!”
一道充斥着凌厉气势的法阵于头顶降下,眼见得近在咫尺,沈欺眉梢也未抬一下。只是四下里圣师吟唱,这一连串噪音回荡不绝,沈欺着实听得厌烦了,对蔚止言道:“还要和他们再说下去么。”
蔚止言摊手,无奈笑言:“他们好像听不进去呢,算了吧。”
正合沈欺的意思。
浪费这么久的时间,也该够了。
众目睽睽之下,那身处瓮中无处可逃的两个人,居然仍在谈笑!
观主将百年修为灌注入长明灯,圣师手中卦仪飞转,法阵飞旋而下,势必要将那两人摁灭其中!
大难临头,那两人竟也不躲——只不过躲也是没用的,海上国圣师尽在此处,躲又能躲去哪里?
——观主正这样想着,身躯轰然倒地。
倒下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势在必得的表情。
却是晕死过去,再不能动弹了。
叮叮当当,长明灯散落一地。
观主的身边,那人墙一样的圣师队列,也和他一样,转眼之间,毫无预兆地倒塌了。
……怎么会这样?众人直到倒下,没人能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来得及留下一丝深透入骨的惊骇:他们看到的,那个白发青年,明明只是……动了动手指。
圣殿来人倒了一地,那道来势不善的法阵还在继续,圣师结成的杀机有百层千层,瞬息没过两人上空,冷酷地朝他们头顶劈去!——倏而,叫一阵微风截住。
那风源于一柄乌木折扇,好生奇怪,法阵杀机分明凛冽无匹,却叫挥扇之人轻巧地一撇,扇底招来了和风,浑厚杀机揉散在这阵轻柔风下,竟溃不成形。
蔚止言修长指节执扇,不紧不慢又挥几下,风行草偃,扇下微风所过之处,层层法阵瓦解,转瞬化归于无。
总算是清净了。
沈欺甩甩手,好景不长,很快,集镇上一阵骚动。
仿佛得到某种无形的号令,居住在明月沙的岛民倾巢而出,涌向了这里。
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流,令两人再度身陷重围。然而这次围堵在四周、对他们指指点点的,不是身怀异术的圣师或道人,而是明月沙的平民百姓。
本来,大家满怀期盼地等待着今天,等待仙寿节的来临,祈求蒙受圣主飞仙降落的恩泽。等到拂晓时刻,圣主巡游的信号迟迟没有发出,急切的人们透过窗户往外看——海岛上空澄澈空明,圣主大人的降福法阵,竟然全被人毁去了!
毁坏法阵的妖道,不仅不知悔改,还丧心病狂地对圣师动手了!明
月沙诚心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