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个面相不到而立的青年男子,体态挺拔高大,双目清明,嘴角天然提起,总是噙着一抹悲天悯人的仁慈,有如高堂之上接受众人跪拜朝奉的一尊神像。
“道友,海上国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何执意扰乱仙寿节,对我海上国子民下此毒手?!”
那慈悲的神情,而今烟消云散,在圣主的面上遍寻不着,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震怒的恼意。
圣主望着倒伏一地的众人,做出气愤之状:“你们心怀不轨,来寻寡人下手便罢了,何苦伤及无辜?”
这道怒气来得格格不入,于是那尊高居堂上的神像,表面露出了裂痕。
“子民?无辜?”
沈欺冷笑:“你竟也知道。”
“利用臣民挡在前头试探对手深浅,自己却躲在背后袖手旁观,”沈欺说,“不到最后一刻,不打算出来示人。”
“我还以为,这样一个假惺惺的国君。”
“一定不该知道,‘无辜子民’,是什么意思吧。”
圣主握住一卷金帛圣旨,他背光站立,一双眼睛逆着光,沉在茫茫的阴影里。
“疯言乱语,污人清白,看来道友入障已深。”
面对眼前这个毁了降福法阵,大闹集镇,还满嘴疯话的外来者,圣主压下怒气,露出了昨晚对樵夫一样,不计前嫌、以仁报怨的温和表情。
“你们走入歧途犹不自知,还挑衅国众,于我海上国作乱。”
“为免余祸无穷,便由寡人来开解你们。”
圣主望着他们,似神佛垂目,高高在上地,悲悯地注目着犯下大错的罪人。
但是猛然,圣主身形一晃。
“如果我没记错,”另一把清润嗓音传进圣主耳朵里,“开解他人,无论如何也不必用上杀阵吧?”
那人动也没动,圣主藏在衣袖里的一件东西就被打飞了出去。
一枚血玉小章。
圣主布阵所用的阵仪。
蔚止言手捻一卷金帛圣旨,看一眼上面崭新还未干涸的血红色印痕,一顿啧啧称奇:“好棘手的一道杀阵。阁下这是意欲开解我们呢,还是打算……灭口?”
——圣主毫无觉察的时候,竟连阵图也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去了!
圣主惊出一身冷汗,和善的面目一瞬阴沉,叫光影遮住,看不明晰了。
“寡人一片好意,愿遣散修为,布施降福之阵,解决误入歧路之人。”
“只有如你们二者,眼中仅剩杀戮的妖道,才会看到杀阵。”
圣主摆着高高在上的怜悯笑容,忽听那个温雅公子状的白衣青年叹了口气。
“唉。”
蔚止言很苦恼。
天底下无常新事啊。
为什么有一些人,在即将被揭穿真面目东窗事发的时候,总要走一遭作戏的章程呢?
比如歆州的纪桓,再三辩驳,一拖再拖,非得拖得他长篇大论,驳倒纪桓所有的解释,才肯交代自己的罪孽。
而海上国这位圣主,比之纪桓尤甚。不但假装清白无辜,还更进一步,修炼出了颠倒黑白的演技。
还是华瑶那样,一旦恶行败露,二话不说马上动手来的快一点。
这下好了,蔚止言又不得不开口了。
“其实你可以不用再装了的。”蔚止言真诚地给圣主建议,把话说得更明白些,“你被夺去了阵仪也不心急,是因为我们脚下还有第二个杀阵,对吧?”
“就是在刚才,阵师和明月沙的人听圣主号令过来反抗‘妖道’,圣主却不出现。你藏在人后,不仅是试探我们的本事,也是为了趁我们不注意,暗地里布置一个杀阵。”
“要不然,你再仔细看一看?”
圣主瞥去一眼,脸色大变。
……他精心筹划,趁着这两人对付圣师、又被岛民围困,针对他们布设的杀阵,就在这谈话间,消失无影了。
不该是这样的。
多年前乐初醒死于奉仙观,那时的奉仙观还不是奉仙观,只是明月沙岛上的一座荔枝园。乐初醒的尸骸埋在底下,怨气纠缠不散,因此才修建了奉仙观,遍结聚灵阵,镇压亡魂怨灵。
乐初醒怨气之深,光是聚灵阵还不够,需要借助道修身上的灵气。这些年间,造访海上国的修道者,才一律被邀请到奉仙观留宿,稳固聚灵阵。
这一层缘由到底是不够坦荡,不足为外人道。因此,每次海外来客,奉仙观主都会试探对方年龄修为,是否精通阵术,防止被人看破。
而圣主,更是不能再让任何人发现降福法阵的秘密。
每一个路过海上国的外来者,圣主都会提前勘卦,算出对方身份,确保来人就算站在仙寿节的降福法阵前,也看不出半分异状。
这两个散修,圣主也是早早算过的。
第一卦,算出了空卦。
圣主没放在心上,把他无意中放歪的卦仪摆正了,再算。
他算出了两个将将二十岁的散修,年纪轻轻,修为粗浅,不通阵术。
这样的人,如果说识破并且解开降福法阵是巧合,破除几十个圣师合力设下的法阵是巧合。
一眼看穿他倾尽功力画出的阵图,一招化解他暗中布置的杀阵……也是巧合吗?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修为粗浅”的普通散修?!
可是他的卦象从来不会出错……不对。
圣主想起了他第一次算出的卦象。
空卦。
圣主温和慈悲的面孔摇摇欲坠,旋即他将这副沉不住气的难看样子掩下去,只盯着视野尽头这一双人影,眼色阴暗。
……什么样的人,连卦象都可任意操纵?
蔚止言假装没看到圣主僵硬的脸面,自觉铺垫得到位了,微微一笑。
“仙寿节近在眉睫,降福法阵突然被毁,你心中忿恨,以圣主的身份,先下令圣师,后唆使岛民,前来声讨‘妖道’。”
“但你看见派来的人都晕了过去,你又想,这是一个好机会。”
“正好可以趁着大家不清醒的时机,用杀阵将我们灭口。接着重新布置‘降福法阵’,一举夺去所有人的灵泽,等他们醒来,只需嫁祸于我们就是了。”
“而与‘妖道’恶战一场,因为‘妖道’险恶没能夺回属于海上国的灵泽,却最终将其斩杀的圣主,则是又一次挽救海上国于水火的圣人了。”
蔚止言笑意渐收:“还真是个一举多得的主意啊。”
“不过,若是照你的谋算,这些岛民可能都等不到醒来了呢。”
“毕竟看降福法阵的数量,这次仙寿节,你是打算一次把整个海上国的灵泽全数夺走,才好‘登仙成圣’吧。”
“失去全部灵泽的人,就失去了天赐长生,对于已经登仙的圣主,便成了无用之人。”
“这样的海上国,他们的圣主,还会愿意降下没必要的施舍吗?”
海上国人人坚信,在今日的仙寿节,圣主即将飞升成仙。到那时,成仙的圣主,会大发慈悲地为他们降福。
卖荔枝的老妇人祈求“死去”的老翁能够苏醒;圣师和观主,则是渴盼蒙受圣主的荫蔽,踏入仙道半步。他们对此深信不疑,所以在他们眼中,破坏仙寿节的,只会是居心叵测的妖道。
可这些,全是圣主一手织造的幌子。
等到那一刻真的来临,取得了整个海上国天赐灵泽的圣主,只怕是恨不得,这些失去灵运、长生不再的人,最好是连同海上国一起,永久地沉眠下去,以绝后患吧。
“差不多就是这些。”
蔚止言虚心问圣主:
“你还有要补充的吗?”
每说一句,圣主的神态就碎裂一分,到此已是支离破碎。
这个来历不明的道修,从头到尾是有条不紊的,字字句句神色如常,挂着春风一样的笑容,却是让他不寒而栗。
他那些绝不能袒露于人前的算计,被人轻易地道破了。
甚至他的所思所想,才只是刚刚冒出头来,就提前被这人宣之于口。
简直就是……无所遁形。
往常都是他盘算人心,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刻!
那座看似高不可攀的圣人像,开裂的缝隙一丝一丝,无穷无尽地蔓延开去。
“何必跟他多说。”
圣主极力维持最后一片仁善悯人的虚假作态,看在沈欺眼里只有可笑,他的耐心便不如蔚止言那样充沛了:“错不自知,无可救药之徒而已。”
“也是。”蔚止言深有感触。
其实不用理会圣主,直接打一场就是了。
但蔚止言习惯成自然,一旦有人进入诡辩的章程,总忍不住放任对方演下去,然后一步一步看着对方节节败退,本性毕露无疑。
他可绝不是乐意看别人拙劣的表演,也不喜欢把别人假惺惺的面具一层层剥下的感觉,只是管不住自己罢了,嗯。
所以,虽然不必跟圣主多说,但是,来都来了。
“既然说到这儿了,”蔚止言跃跃欲试,“不如让他再说一点?”
沈欺深深看了他一眼。
“疑是你看,他话还没说完,一定很难受吧。我们听到一半,也没听个完全。”蔚止言很为人着想,很澄净无害的样子。
“可以。”
沈欺改口了。
总归有些人,不见棺材不掉泪。
他两个旁若无人好似赏景谈天,后方,圣主最后一点良善的假象也粉碎了。
“错不自知,无可救药之徒”?
你说寡人是“错”?你竟敢说!!!
光鲜的外表底下,剥离出一副截然不同的面相,这副面相仰首望天,眼睛里翻滚着阴沉的暗火,提起的嘴角第一次展现出真正的笑意——一个轻蔑至极的笑。
“寡人何错之有?”
“天赐灵宝予我海上国,寡人乃仙人转世,灵宝降福本该归属寡人一人所有——却被国众分去!”
“你们所说的掠夺灵泽之人,并非寡人,海上国众多岛民才是!”
圣主高声痛斥,明黄道袍随风鼓动,再没有了那副圣人壳子做掩饰,皮囊里与生俱来的自负与轻慢一律渗了出来,渗进道袍每一处光鲜的色彩。
“碌碌庸人,哪配享有灵宝之福?”
“这一些庶民,平白无故分走寡人的灵泽。寡人只是将属于自己的一切取回,更是好心择出部分施恩与众。何错之有!”
“是么。”
“海上国灵泽皆是属于你的,”沈欺谑笑,“是这样吗?”
与此同时,圣主忽而站不稳当,像是浑身一空,一下子被抽去了筋骨,颓然垮倒了。
圣主骇然发现,他失去了全部的灵泽!
所有的,他自己的,通过仙寿节从海上国众人手里“取回来”的,他所有的环身灵泽,通通不翼而飞了!
不,并不是不翼而飞——是被人硬生生地从他身上剥离出去了!
“寡人的灵泽!”
失去了赖以成仙的依凭,圣主最初的淡然面貌彻底不见了踪影,成了完全相反的扭曲之状,五官几近狰狞。
“你究竟做了什么?!!”
几步之遥,白发青年漫不经心把玩着一个小玩意儿,赫然是一团浓厚的灵泽,在他手心竟捏成一颗小小的球。
他随性地把小球抛上抛下,不顾圣主目眦欲裂的瞪视,连一个回眸也欠奉:“既是你的灵泽,为何到你身上,又会轻易叫人夺走?”
“寡人登仙成圣是天命所归!岂容你们陷害!”
“把寡人的灵泽还回来!”
“否则寡人成仙之时,就是你们葬身之日!”
圣主道貌岸然的伪装荡然无存,几个箭步上前,五指伸作钩爪,要从沈欺手里抢回灵泽。
蔚止言适时打出一道风障,圣主便无法再前进丝毫。
沈欺曲指一弹,那团灵泽就四散了开去,均等地降下,回归到海上国每一个人身上。
脱去一身窃取而来的灵泽,圣主傍身气运不复,再没了瑞泽深厚的福相。
沈欺像俯视一只丑陋的虫豸,嘲弄道:“‘碌碌庸人’,海上国只你一个。”
“你海上国的圣主,才是最配不上天降灵泽的那只害虫。”
圣主呆滞一霎,不可置信地捂住胸口。
他根根手指胡乱地扭动,死死地抠缩着关节,想从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