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里,顾青杳做回通译的老本行,见到了她的旧相识,来自暹罗的普密泰王储。
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普密泰的汉话已经说得非常流利,根本用不着通译,顾青杳也深知自己现在出现在他身边,监视多于沟通,心下对鸿胪寺光鲜外表下的隐秘灰暗操作生出些嫌恶,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普密泰本人在顾青杳看来有些知世故但不世故,自来熟地让顾青杳尝尝宫宴上的奶豆腐和蜜酿鹌鹑。
“无咎师,快把你的旅途见闻跟我说说!”
顾青杳拣大漠风光刚开了个头就被普密泰俏皮地一眨眼睛给打断了:“谁要听这些?我要听使团回长安后你去了哪里。”
顾青杳微微讶异,但也讶异得很有限,长安有耳目盯着普密泰,普密泰自然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顾青杳用筷子扒拉着自己食碟中的那块白嫩香甜的奶豆腐,微微摇头表示:“我不能说。”
普密泰王储笑了,亲亲热热地揽住了顾青杳的肩膀:“你呀,还是没学会鸿胪寺的那一套。”
因为普密泰长得实在与诗丽黛神似,一双眼眸更是如出一辙,再加上年岁相仿,故而顾青杳向来把他当做诗丽黛还魂重返人间的替身看待,更是常常要忘记他还是个男子,笼统的觉得这人仿佛生来就没有性别,因此他这亲昵的举动不仅没有引起顾青杳的反感和抗拒,反倒生出了一股久违的熟稔。
“既然回来了,”普密泰兴致勃勃地提议,“那咱们可得多在一处玩玩,我来长安已经快满一年,过了中秋可该返程回暹罗了。”
“啊,”顾青杳一声轻呼,“真快呀。”
不过,应该来得及请他喝一杯喜酒,一念至此,顾青杳浅浅地笑了一下。
普密泰敏锐地捕捉到了:“你双颊泛上绯色,有喜事?”
顾青杳亦不扭捏:“算是吧。”
普密泰正待要问个仔细,突然微微地蹙了眉头,然而这不悦之色也只是一闪而逝,顾青杳压根都没有留意到。
“无咎师,你可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爱是杀意’的论调?”
“记得啊,说起来还要多亏你告诉我,我才得以——”
顾青杳正待就这理论助她看清了谁才是心中所爱向普密泰表达感谢,普密泰却好似毫不关心似的打断了她的话。
他神情专注地看向顾青杳:“你没感觉到吗?如果眼神能杀人,我此刻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顾青杳则下意识地看向罗戟所在的方向,他此刻正和新科状元王适说着什么,两个人表情认真,压根没有留意到她这边的情形,让她莫名地感到一丝失落。
袖子被普密泰牵了牵,他迅疾又低声地在顾青杳耳边说了句:“要杀我的人来了,无咎师救我。”
顾青杳一抬头,就看见了面色发沉的杨骎正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握着酒杯向着二人走过来。
普密泰满面春风地站起身来打招呼:“杨大人!好久不见,可想死我了。”
他说“死”那个字的时候故意用了重音,还意有所指地朝着顾青杳挑了一下眉毛。
普密泰这一系列轻佻的表情动作和语言在杨骎眼里看着十分不舒服,怎么从前没发现他这么劲劲儿的呢?
普密泰继续劲劲儿地招他烦:“杨大人,大好的春光,你怎么穿得跟只黑老鸹似的?多沉闷呀!”
杨骎面无表情地盯着顾青杳做出回答:“我夫人死了,我在给她服丧。”
顾青杳仍是坐着,只是微微抬起头,两人目光再一次对撞。
“哟,”普密泰看看杨骎又看看顾青杳,毫不关心地说着客套话,“没听说您娶亲呀?什么时候的事?”
杨骎一脸死气沉沉,心不在焉地敷衍:“娶了,明媒正娶,夫唱妇随,琴瑟和鸣,但我们只好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她就抛下我走了。”
最后半句话意有所指,几乎是当着顾青杳的面用言语舞刀弄枪,然而顾青杳面若平湖,已经把目光从杨骎的脸上挪到了蜜酿鹌鹑上,拎起桌上的酒壶,她给自己斟了一杯琥珀色的酒液。
普密泰也并不关心这对话的内容,只是习惯性地把对话进行下去而已:“哟,您这么着可不成,情深不寿,杨大人还是想开点,一个女人而已,再找个新的好啦。”
杨骎一屁股坐在了顾青杳的对面,点头表示认可:“王储说得有道理,我已经有再娶的打算了。”
普密泰来劲了,也一屁股坐了下来:“说说,说说,谁呀?杨大人,也就是您不好这一口,否则我一定主动自荐枕席,”说着用胳膊肘撞了撞顾青杳,“都说男要俏,身带皂,今天这整个麟德殿啊,我瞧着也就杨大人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无咎师,你是女人,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杨骎拧了拧眉毛,觉得自己无端被普密泰用言语给轻薄调戏了,但碍于对方的身份他又不好发作,何况对方说的也算是奉承恭维的话,只是怎么听怎么叫他浑身难受。
普密泰没有从顾青杳那里得到附和,她拎着酒壶站起身来:“新科状元当年曾帮过我一个大忙,如今他高中,我过去敬杯酒贺一贺。殿下、大人,你们聊,我先失陪了。”
杨骎紧跟着站起身来,就在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的时候,大内官一声洪亮的唱名让麟德殿迅速地安静下来。
帝后携手亮相,坐定后大内官开始宣读圣旨。
陛下果然为新科状元王适和慎勤伯的长女梁瑶赐婚了,是真正的天子媒,不仅尊贵,而且荣耀万千。
备受艳羡和祝福的一对准新人上前跪谢帝后的恩典,鼓乐声大作,宫人们传上新一轮的酒菜,在场的宾客们纷纷向两人道喜。
顾青杳也说不上来自己是出于心虚还是尴尬,只想快点地离杨骎远一点,趁此机会,她想迅速“躲”到王适或者梁瑶任何一个人身边去。
可是她的长袍下摆被杨骎状似无意地坐在了屁股底下,她伸手去拉,袖子又被普密泰给牵住了。
“无咎师,别去凑那个锦上添花的热闹,”普密泰笑眯眯地摁着顾青杳的肩膀把她摁得坐了回去,杨骎适时地一扬手,宫人们迅疾地替她摆上了一副干净的碗筷,普密泰顺势往麟德殿外一指,“你瞧谁来了。”
麟德殿外走进来一个身着戎装,迈着欢快步伐的人影。
来人身量不高,看着还是个尚未长成的少年,但顾青杳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并非一张男孩子的面孔,柔和的面部线条和白皙柔嫩的皮肤,哪怕是一身戎装都遮挡不住她的少女气息。
“你看,公主是不是长大了很多,哗一下就成大姑娘了。”
顾青杳印象中,安澜公主是个骄纵任性的小孩,长得就像年少的皇后,现在再看,她的确出落出了纤长的身段,眉宇间也显出了陛下的影子。
帝后对爱女这一身打扮也是有惊有喜,念在这样一个场合,这样无伤大雅的打扮也并不能算作失礼,陛下嘴上是在嗔怪,脸上的表情却是笑微微的,而皇后则开口询问公主这是唱得哪一出。
“孩儿已经长大了,”安澜公主扬起明媚如春的面孔,“请父皇母后把这身盔甲赐给我的驸马好吗?”
公主去岁为了躲避和亲被赐予道号出家修道,虽然还是住在宫里,但显然现在是到了“还俗”的时候。
一身戎装在大殿里环顾了一周,然后精准地把目光定在顾青杳这边,她笑容满面地跑过来,正当顾青杳不知该不该站起来行礼的时候,公主已经一把拉住杨骎的袖子,连拖带拽地把他带走了。
公主小鸟一样飞奔到帝后的中间,和父母咬耳朵说起了悄悄话,时不时还要拿眼神和手指点一点杨骎。
顾青杳冷眼看着,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
杨骎被拉走的时候,她也不知道是觉得轻松了还是更沉重了。
诚如这一遭走下来,她不知和他是变得更熟悉还是更陌生。
在当时那样极端的条件和与世隔绝的环境里,他和她,可能都不是长安的他和她,所以才会结下那样一段……她不后悔,也不否认,她只是——选择了终止。
关外的事就留在关外,她甩了甩脑袋。
普密泰的声音适时的响起:“公主怕是要出嫁了,你猜驸马是谁?”
顾青杳一歪脑袋,冲着普密泰笑了一下:“你留下来吧,留下来当驸马。”
普密泰很骄傲地一甩脑袋:“我才不想当驸马呢。”
顾青杳也捏着嗓子逗他:“当吧,我希望你能留在长安。”
普密泰坚定地拒绝了:“我不!”
然后他又柔和了语气:“你要是舍不得我,可以跟我一起回暹罗。”
这回顾青杳坚定地拒绝了:“我不!”
直到宫宴结束,顾青杳都没有再见到杨骎,他早早地就和帝后公主一家提前退席了。
顾青杳也并没有如愿地和罗戟再多说几句话,因为宫宴上有无数人和无数关系需要理清和搭建,他马上就要走上朝堂,这样的场合恐怕是不能有一丝掉以轻心。
青云路,费心血啊。
不过顾青杳转念一想又活泼泼地高兴起来了,因为以后她可以在夫人圈联合梁瑶搞搞合纵连横,替罗戟把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
所学、所思、所想一丁点都不会浪费,而且再不用拿命出去冒险了。
只要体内的毒不发作,只要不想到死期,顾青杳就觉得此时此刻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普密泰早已经不住在会馆而是搬进了长安城的豪宅,亲自将他送回府上,婉拒了普密泰的邀约,顾青杳回通济坊的家中去了。
作为国之功臣,鸿胪寺已经派人把半年无人居住的家中打扫整洁,虽说朝廷已经在更靠近皇城大明宫的崇仁坊赐予了她另外一套宅院,但怎么比得上通济坊的这个小院子。
通济坊的这个才是家,是她凭自己辛苦努力赚了二百两银子自己置的业。
她要从这里出嫁,以后也要在这里过生活。
一夜无梦,天明时鸡叫头遍,顾青杳自己就醒了。
打水洗脸梳头上妆换上一身新衣服,对新衣服不满意又换上官服,觉得官服有点不适合谈婚论嫁又换了一条裙子,如此反复换来换去换了三四遭换回了最初上身的那件,这时院外传来敲门声。
她提起裙角,一路小跑飞奔而去,拔下门栓拉开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