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映入顾青杳眼帘的,是一身丧服般的玄色衣袍,无论是打扮还是表情都像黑老鸹似的杨骎。
顾青杳迅速把自己脸上的喜色收了起来。
两人在暮春的晨露中相对而立了片刻,末了还是顾青杳先开的口。
“我以为,你我之间的事情,我那天已经说得非常明白。”
杨骎,罕见地不带任何情绪地一点头:“十分清楚,非常明白。”
他和她之间原本就是她有错在先,他不发作,顾青杳心中就始终对他怀有一点歉疚,见他这副通情达理的样子,更是不忍心给他坏脸色。
两人毫无默契地各说各话,同时开口。
杨骎说:“我找你有事。”
顾青杳说:“我今天有事。”
鸡同鸭讲完毕以后,虽然知道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公事公办的口吻招人烦,但思来想去的确也没有更适合面对眼前人的态度,顾青杳还是公事公办地先开了口。
“多谢你,兑现了在突厥时候对我官升三级的承诺。我现在人在鸿胪寺也只是个虚职,成亲后也不打算再出仕,所以,你找我要是公事的话,我就不去了。”
他也是公事公办的口吻,言简意赅:“私事。带你去一个地方。”
顾青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私事,恕我更不参与了。”
她随手就要关门,直到杨骎报出了一个地址。
罗戟家的地址,他上一个夫家的地址,她在那里从十四岁到二十二岁待了整整八年。
顾青杳顿住关门的动作,杨骎一侧身,露出了停在门口的一辆轻便马车,他伸出手臂做了个邀请的姿态。
顾青杳没动,也没说话。
“我知道你在等他,”杨骎自顾自地走到马车跟前,后背倚在车上,双臂环抱做了个悠闲姿态,面容还是很严肃的,“他今天来不了了,所以我接你过去,正好,我找他也有点事。”
说罢,他下巴往马车一扬,目光落回到顾青杳脸上,吃定了她会跟他走。
而她,确实是上车跟他走了。
顾青杳倒是并不担心杨骎把她拐到什么地方去囚禁起来让她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罗戟,他不是那样的人,她对他的人品有自信,也有把握。
他真的那样做了的话,都轮不到顾青杳,他自己身上那份骄矜和尊严都能把他活活逼死。
一路无话,马车驶入了罗家所在的里坊。
断离之后,顾青杳再也没有回来过。
她是向前看的人,又怎会走回头路?更何况这里并没什么值得她留恋的。
罗戟不一样,顾青杳一直把罗戟和罗家区别看待,嫁给罗戟和再嫁进罗家是两码事,哪怕是两人成了亲,顾青杳也绝不可能回到这里住,左右她又不是没地方住,更何况,现在她是功臣,罗戟马上要成为朝臣,住哪里都不会住这里。
虽然公婆还是原来的那一对公婆,但顾青杳不再是从前的顾青杳了。
她想她已经有了足够反抗的底气,而这底气是自己给的,因此她理直气壮,勇气和浩气并存。
马车轻快地驶入巷道,前面左拐就是罗家了。
顾青杳觉得有一丝异样,具体又说不上来。
太清净了。
路上只有她所乘的这一辆马车。
当然,这里是平民百姓居住的里坊,自然不会是车水马龙的景象,然而连行人都寥寥,这就很蹊跷了。
逐渐有人声传来,顾青杳撩起车帘,看到了罗家的门脸,还有那块封莲娘为节妇牌匾。
那是她命运转折的第一桩谋划,她的得意之举。
里坊的邻里似乎都聚在了罗家门口,顾青杳一一望过去,曾经熟悉的面孔,现在许多她连他们怎么称呼都记不得了。
人群为这驾轻便的马车让了路,马车稳稳地停在了罗家的正门前。
顾青杳很麻利地下了车,隔着门就看见了站在院子里的罗戟。
他们曾经无数次地这样隔着门对望,但从前都是他在门外,她在院中,他扭过头挥手作别,她目送他的身影,等待他的下一次归家。
那时候他们是一家人,现在她是外人,自然要站在门外。
罗戟显然对顾青杳的出现也感到非常的意外,他和她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杨骎。
而杨骎,轻车熟路地踏进了罗家的大门,前脚刚迈进门槛,后脚就转过身向着顾青杳伸出了手。
罗家公婆和莲娘就是这时迎上来的,顾青杳不知道自己为何居然还能分出心神瞟了一眼躲在堂屋门后的巴郎子,他长大了好多,有了罗剑的模样。
“我与杳娘来贺一贺罗郎君的高中之喜,”杨骎满面春风地对众人说,“当初若非杳娘的引荐,我与罗郎君便不会相识,朝廷也会流失一位人才。”
他这样说,便是坐实了自己是罗戟的伯乐和座师,顾青杳不知道杨骎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她只看见罗家公婆已经对着杨骎跪拜下去了。
在罗戟扶父母起来的时候,杨骎虚虚地牵了一下顾青杳的袖子,把她拽到罗家公婆的面前,非常随意而又刻意地说了一句:“杳娘也不是外人,不管怎么说,从前都是亲戚。”
话音一落,顾青杳就看见罗家公婆朝着自己跪下来了,千恩万谢地说些什么提携什么贵人什么恩人之类的话,听得她脑袋瓜子嗡嗡作响,直直地愣在那里,不知该不该伸手去扶这公婆两个。
理智上,不想扶,她在他们手下吃了八年的苦;情感上,需要扶,她和罗戟以后还得是一家人,公婆俩还会是她的公婆。
可是没等她伸出手,杨骎抬胳膊轻轻一栏,就把她拨到身后去了。
“罗郎君,你和杳娘看来还是缘分深,不光从前是亲戚,往后还是亲戚。”
这话说的是又明白又不明白,顾青杳和罗戟一对望,彼此表情都是懵而疑惑。
就在这时,传旨的大内官进门来了。
院里院外几十口子人,噼里啪啦地跪了一地,顾青杳还怔着,被杨骎一握手臂,拽得歪了身子,跪在了他的身侧。
圣旨是给罗戟的。
是一道婚旨。
既状元郎后,皇帝给探花郎也做了一道天子媒。
为他和当朝的安澜公主赐婚,招他为驸马。
圣旨上堆砌着各种吉祥的词汇语句,在宣旨官抑扬顿挫的语调声中像汹涌的洪水一样,劈头盖脸把顾青杳淹没。
她的身体像是被水包裹了起来,听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看什么都是影影幢幢。
她看到罗戟想要向她冲过来,但是被杨骎迅速地拦在了他们中间。
然后罗戟就被人群簇拥着,推拉搡拽着拖远,越来越远。
贺喜声、道喜声呼啦啦地涌到罗戟那边去,她看不到他了。
她永远地失去他了。
可她什么都不能做,她但凡冲动有一丝反抗的举动,叫人察觉出她和罗戟的关系来,那就是天塌地陷的结果。
顾青杳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笑了。
她笑着说恭喜恭喜,对每个在她眼前晃过的人说恭喜恭喜。
她不能不笑,不笑就是有问题。
杨骎的笑容倒像是发自真心的,他拉着顾青杳向罗家上下道贺。
“罗郎君,我没说错吧,从今往后,咱们都是亲戚了,你得管我叫舅舅了。”
然后他看了看顾青杳,非常真诚自然地说道:“我与杳娘的好事也将近,大约和你们也就是前后脚的事,多好啊,咱们是一家人了。”
顾青杳没有看罗戟,她没法看,她不敢看,她不能看,她一看就要掉眼泪,一看就要露馅,一看他和她就都得万劫不复。
但她又确实得有个地方看。
她看着杨骎。
笼统地看,仔细地看,一眼一眼地看,想看到他的骨子里去。
看不懂,看不懂啊,这个人。
这就是他的报复,顾青杳心想,他还是比我狠。
狠得多了。
顾青杳又笑了一下,是单纯的自嘲,嘲笑自己就在不久以前她还觉得杨骎人品好、心眼好、还心软。
她无声地笑。
他多狠啊,让自己眼睁睁地看着希望破碎。
他得有多恨呐!
上了马车,顾青杳发现自己的眼泪才开始成群结队地往下掉,她突然跪在了他的脚边,双手搭上了他的膝盖,扬起一双盈盈泪眼。
她知道自己这招是很好用的。
“子腾,我求求你,”顾青杳用前所未有的卑微语气开口,“你给我一个月的时间,你让我和他……就一个月,子腾,我求求你,你一定可以办到的,是不是?”
杨骎看着那一双盈盈泪眼,无动于衷。
顾青杳并不放弃:“半个月……十天,就十天,行不行?子腾,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你成全我,好不好,我求求你,求求你……”
“我们会躲起来,躲到深山里去,等到十天一过,我就让他回来,他还去做他的驸马,我永永远远都不会再见他了,行不行?”
杨骎面无表情地看着顾青杳,越看越陌生,没想到还有这个样式的顾青杳。
“七天!”她伸出手拇指食指和中指弯曲紧靠,然后她又自己摇摇头,“五天行不行?三天?两天?”
她眼里的光灭了,整个人寂静下来,知道杨骎是不会答应她任何请求了。
“顾青杳,你现在知道我的感受了?”
杨骎微微俯下身子,贴近顾青杳的耳边:“你在我的心上捅刀子,我现在原样一刀一刀给你捅回去,我疼死你!”
顾青杳此刻,确实是要疼死了。
她的心上没有扎着刀子,但是一下一下一绞一绞地疼,让她连气都不敢喘。
“什么时候的事?”顾青杳咬牙切齿,“他和公主是什么时候的事?”
杨骎皮笑肉不笑地搀了她一把,把她安顿在坐凳上。
“什么时候?好问题,可惜我也不知道,顾青杳,你我离开长安都太久了。”
“我只是在帝后面前为他的人品做了担保,对于驸马的人选来说,有才学、人品就足够了,最重要的是有公主本人的青睐。”
杨骎抬起手捏着顾青杳的下巴强迫她面对自己,咬牙切齿地说:“顾青杳,你凭什么觉得这么好的少年郎就是你的?”
好的东西、好的人从来都是稀有的,她顾青杳喜欢的,别人当然也会喜欢。
不仅喜欢,还伸手抢呢。
还真抢走了。
抢不走心,抢走了人,结果是一样的。
可惜她抢不回来,她没有争抢的资格。
“我们头顶有一片天,”杨骎说得格外轻松又格外认真,“你敢和天作对?”
她不敢,她不能。
皇权大过天。
心痛来得更加剧烈,让顾青杳终于忍不住抓住胸前的衣衫弯下了腰闷哼一声。
“毒发作了?”
杨骎很淡定,探手去摸那装红色药丸的铝盒,他熟悉她的每个习惯,一下就找到了。
“现在吃几粒?”
他惊讶于自己语气里的冷漠,可是他又觉得这是顾青杳应得的报应,他也这样心痛过,她痛一痛怎么了!
就该让她痛一痛!
打开盒盖,杨骎眼皮跳了一下,里面的药丸只剩十几粒,他用手指拈出五粒,他记得这是她之前的药量,将药丸托在掌心,他去扶顾青杳想喂她服下。
顾青杳一手揪着心口前的衣裳,另一只手从杨骎手里夺过了那铝制的药盒,反手一抛,药盒便从车窗中飞了出去,一条优美的弧线,落入了马车刚刚驶过的护城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