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轺轺地停在了那处与听羽楼相连的民居门口。
杨骎利落地率先跳下马车,扭头回身向车里的顾青杳伸出一只手:“下来吧,故地重游、旧梦重温一下。”
五月初六一早,杨骎如约而至,一辆轻捷的马车接上顾青杳就把她带到了这里。
顾青杳既然肯跟他出来,心里就也抱了无所谓也无所畏的态度,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怕?他杨骎还能把她怎么着?
真要怎么着那她就受着,反正分手那天彼此都说得很清楚明白,他会不停地找茬,而这是她要付出的代价。
人怕就怕前方不知道是什么,既然已知是一片灰暗没有盼头,心下也就寂然了。
推门而入,初夏的小院子里,院中水缸里摆着两朵含苞欲放的荷花,院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跟从前来没有什么不同,是一种精心修整过的、没有烟火气的冷感。
“去年夏天你中暑苦夏,我以为你有了身孕,就在这个院子里把怎么让孩子合情合法合理地归到我名下都想好了。那个时候我甚至是有一点高兴,我想着趁着这个当口连你带孩子一起娶回家去,到底还是我落了实惠,就差一点,我连孩子的名字都能取好。”
杨骎双手背在身后,下巴微微扬起望着初夏一片湛蓝的晴空,晨间清风微微拂上顾青杳的面颊,撩动发丝轻轻柔柔扫过睫毛,她深吸了一口夏花的香气。
叙旧吗?好,那就叙旧。
“那个时候我也是真的心中感激你,”顾青杳平静地开口,“有感你的一片情谊,自愧于无以为报。”
“胡说八道,事到如今还在自欺欺人,”杨骎转过头来给顾青杳一张微笑着的面孔,“你明明就是想借着我对你的那点喜欢给自己捞点便宜,怎么,我都能接受你的卑劣,你自己却无法面对、不敢承认么?”
话说开了,心下也就坦然,顾青杳也苦笑了一下。
“您要是不给我机会,我上哪钻空子去?您但凡让手下一顿乱棍打我个半死不活,为着这条贱命,我也绝不敢再往您跟前凑半步上去讪脸,你细琢磨,是不是这个理儿?”
杨骎感受到了互相伤害的意味,就连恼怒都是似曾相识久违了的。
“嗬,说来说去,反倒要怪我心软、是我犯贱了?”
顾青杳看了他一眼,笼统地看,细致地看,不带感情和褒贬地看。
“叙旧呗,一点一点往前捯,看当初到底是谁招惹了谁,是谁犯了贱,又是谁不肯放手,捯明白了,大家心里清净。”
杨骎一抖袖子,迈步进了堂屋,站在门口侧身对着顾青杳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这间屋子里,我第一次亲了你。”
杨骎笑着一挑眉毛,似乎故意是要让顾青杳难为情。
很遗憾顾青杳的心里已经不剩下什么感情。
“在这间屋子里我第一次扇你,也是第一次对你拔刀见血。”
杨骎的笑意在回忆里加深了两分,轻轻拍了拍腰间匕首:“刀带着,还来不来?”
顾青杳伸手抹了一把桌案,干净得纤尘不染,就跟她此刻的心境似的。
“当初扇你,是因为心里有气,动刀子也是恨自己无能,现在是既没有气也没有恨了,何苦白费一场力气?”
杨骎知道她冷酷起来就跟没有心似的,一点也不恼,绕过顾青杳打开了衣橱里那道暗门,又是个邀请的姿势:“那咱们继续?”
顾青杳伸手攥住了他腰间的蹀躞带,摸着黑,沿着这短短的通道往听羽楼的雅室走去。
外界的一切都没变,可惜,心境变了。
忐忑没有了、悸动没有了、期待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燃烧殆尽的灰烬也已尘埃落定,掀不起任何动静。
回忆还在,情绪却先一步消逝,顾青杳心想哪怕能有那么一点点悲伤、一点点失落、一点点难过也好呢,她和这个人之间,哪怕能剩下点什么,好的坏的都行,也好呢。
人还活着,但心死了。
像从前一样,杨骎率先从暗门里钻出来,然后绕到紫檀木的屏风旁边站定。
“出来时慢一点,别又像从前似的回回在屏风架子这儿撞着脚踝骨。”
这是继许鸣先生辞世、长安月旦散摊子以后顾青杳第一次回听羽楼。
周遭安安静静的,这间雅室也一点没变,应该是有人时时洒扫,除了智通先生那副面具不见了,一切都是旧日时光沉淀下来的熟悉感。
至此,顾青杳才真正生出了一些沧海桑田、往日不复还之感,但是过去了就过去了,也没什么悲切的心情可言,她总觉得自己会哭一场,至少也会默默流两串眼泪,可是抬起手背在眼前蹭了蹭,确认了又确认,是真的没有。
呵,顾青杳后知后觉,原来我竟是这样一个无情之人。
无情好啊,无情只伤别人,不自苦。
她随意地盘腿坐下来,在此间这熟悉的环境和氛围里,很有闭上眼睛小憩一会儿的冲动,长安月旦还在的时候她总是忙得一刻不得闲,那时候真好,手头有事可做,心头有希望可盼,总觉得日子会一天赛一天地更好。
杨骎还是像从前一样在斗室里绕来绕去:“认识你以来,也就是在这里,在长安月旦那会子最高兴。”
顾青杳难得地跟他生出同样的感受,点头道:“我也是。”
杨骎陷入回忆里,不做声了。
“哎,”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拿手点了一下顾青杳的肩膀,“你那会儿跟着我的时候,他知道吗?你知道我说的这个他是谁。”
罗戟的名字像是他们二人之间约定俗成、心照不宣的一种默契,只要不提,就可以假装其人不存在。
“他知道我跟着智通先生在长安月旦上做事。”
“他知道智通先生是我么?”
“智通先生是谁并不重要。”
杨骎突然四肢并用地迫然凑近,面孔和顾青杳只隔咫尺:“你跟着一个男人做事,出来进去的,他不问你?他不吃醋?他不生气?”
然后他微微地往后捎了一捎:“他一点情绪都没有,一点不闹你,那他就是对你不上心,根本就不是爱你!”
顾青杳盘腿坐着,人是一动未动,心绪也分毫未乱:“我和他之间,从来不为这种事情烦恼与伤怀。我们知道彼此不会与他人做逾矩之事,我信任他,他自然信任我。”
杨骎嗤嗤嗤地低声笑了。
“信任?信任好啊,信任到沟里去了吧?一摔就摔个大跟头!呵,还信任,我看他既不在意你,你对他更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说得多了,骗得心和脑子都信了!”
顾青杳还是一眼一眼地看他,看一眼是一眼,看不出好也看不出坏,看不出喜欢也看不出讨厌,就跟看一块砖、一粒小石子、一根狗尾巴草一样,承认他的客观存在,除此以外就没别的了。
“爱是一种感觉、一种氛围、一种体验,能说得上来的,都不是爱。只要当事人双方觉得是爱,乐在其中就足够了,犯不上跟谁解释,外人再怎么看怎么想,也都是雾里看花,做不得准。”
顾青杳拥有过、体验过、失去过、最终也失去了,虽有憾但无悔,坐着这里跟杨骎辩经似的讨论爱与不爱的话题,她也能禅定似的说两句,实在是哭也哭过,痛也痛过,一切都没了、空了,她也落得了一身的轻松。
杨骎似乎今天打定主意要来戳顾青杳的伤疤,因此一时半刻也不肯放过她:“他是够信任你的,你在外边和我逾矩都逾过山海云雨了,回来了他还是肯娶你。快告诉我,你是怎么哄他骗他的?”
“你说你爱他,可你在我怀里轻轻颤抖的时候,在我耳边呢喃细喘的时候,和我肌肤相贴、气息纠缠、进进出出的时候,你把他放在哪了?指给我看一下,在哪?”
顾青杳为杨骎锲而不舍地想要激怒自己而为他感到一丝难过,想到今天是他的生辰,倘使她还有心力,她也愿意哄他一下骗他一下,让他开心快活片刻,就像那时在冰天雪地的高句丽一样。
可是她顾不得了,谁都顾不得了。
“他……”想到罗戟还是让顾青杳胸腔里那一颗跳动的器官哀哀楚楚地揪紧疼痛了片刻,她攥住胸前衣裳的布料,静静地等待着那一阵痛楚缠绵起伏、跌宕着退去,“我的话,他总是听什么就信什么的。”
“哈!太好了!”杨骎站起来,大步流星地走到了隔开此间与隔壁雅室的推拉纸门跟前,“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纸门“哗啦”一声被推开,顾青杳一眼就看见了纸门另一侧,长跪端坐在隔壁雅室的罗戟。
这是赐婚那天后她第一次见他,怎么也料不到会是在这样一种场合,他当然也在看她,眼神里的情绪太复杂了,顾青杳一层一层地望过去、读不透、解不明。
她和杨骎从进来以后的对话罗戟自然是字字句句都听见了,听在耳朵里,惊雷在心里。
顾青杳的气息和身体一瞬间不受控地抖动起来。
杨骎斜斜地倚在纸门边,看看这边的顾青杳,又看看那边的罗戟,心里此刻的情绪难言是痛快还是痛苦。
反正,逃不过一个痛字就是了。
圣旨给罗戟和公主赐婚的那天,顾青杳问了杨骎一个问题。
“这就是权力吗?可以掠夺一切,包括感情?”
杨骎没有回答,因为顾青杳这么聪明和通透,她怎会不知道答案,她只是需要时间接受现实。
而杨骎就是要加快这个过程,刮骨疗毒、破而后立,旧创清出去,顾青杳心里才有位置容得他这副新的骨肉长出来!
杨骎决定用权力来掠夺顾青杳。自私,毫不留情,这样至少他们俩之间有一个人是快乐的。
顾青杳这一下,真是无言以对,无话可说了,她看罗戟,罗戟也看她,想必是一样的。
只有杨骎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摧毁的乐趣和快意:“道个别吧,顾青杳,有多少心里话都趁今儿这最后的机会跟他说了吧,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也是送给我自己的礼物,今儿是我的生辰,都得且着我怎么高兴怎么来!”
心口的痛楚方兴未艾,潮水般卷土重来,顾青杳痛得咬牙切齿,痛得浑身发抖。
真是卑劣,杨骎,真是卑劣啊。
“我不想看见你的脸,”顾青杳紧攥心口的衣裳,“你让我觉得恶心!”
“彼此彼此,”杨骎仍是一点不恼,“能恶心到你,也让我觉得身心舒畅。顾青杳,比起你对我做的事,这算什么?”
现世报,顾青杳想立刻拔腿逃跑,可是心痛到一动不能动,现世报来了。
杨骎收起笑容:“顾青杳,我这都是跟你学的啊,你当初不是装模作样,道貌岸然地对我做了一场体面的告别吗?现在我原封不动地把这份体面还给你,而且我还向你保证,今天你俩在听羽楼说过的话绝对安全,除了咱仨不会再有第四个人知道。”
杨骎抬腿迈到了罗戟所在的那间雅室,然后当着顾青杳的面,双臂展开,缓缓地拉上纸门,罗戟长跪端坐的身影在顾青杳的视线里一点一点地收窄了,成了一道缝、一丝影、最后什么都不剩。
他知道她在,她也知道他在,但是他和她再也不能在同一个空间里独处了。
杨骎像个监护人似的站在了罗戟的身后,而事实上他确实是,罗戟现在是等待大婚的当朝驸马,他去任何地方、见任何人、说任何话都会有人跟着盯着听着,杨骎是他有且唯有的保护伞,他的存在对罗戟是一种保护。
保护和摧残居然可以同时发生。
是罗戟先开的口,因为饱含着万千情绪,反而显得平淡。
他说:“我还是当时当日的那个我,对你的心意一丝一毫都没有变过。”
然后顾青杳听到了隔壁动起了拳脚的声音。
她坐着、听着、一动不动。
终于,隔壁安静下来,响起了“沙沙”声。
纸门上,一根食指蘸着鲜血,先是画了连绵起伏的山岳,然后在山的前面画了一柄戟状的兵器,最后画了一个圆,把山和戟全部圈了进去。
什么都不必说,顾青杳只看这幅简而又简的涂鸦,心里就全明白了。
这时她和他最初的画,也是他和她最后的话。
她挪动身体,双膝跪行到了纸门边上,她知道他就在旁边,就在隔壁,就隔着这一道纸门,也隔着一道天堑。
所幸,还能传声。
她说:“我们都不已是当时当日的那个自己,我以为走得更高,会离得更近,却不想走得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