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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7章 七十三 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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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乍开乍合,前锋狼狈而归。三千活人西进,近三千作了大漠野鬼。天边挂一钩惨淡生烟的白月,把侥幸生还的五十余人冻得面如雪土。

李寒匆忙赶来时,他们残肢断臂的身躯里迸发出哭天喊地的震动,拼了命往李寒这根拐杖上拄。李寒忙叫人熬药裹伤、烧锅煮粮,人群里找了一遍,大声问:“萧将军呢?”

五十人用夹杂痛哭的巨大沉默回答了他。

李寒从原地站了会,和月亮打着照面,张嘴稳住自己的声音。带回来的铁车已经肢解成铁皮,铁衣覆身的战马也被撕成铁片卷裹的鲜美肉块,抵御器械几近于无。西风尖锐的哨声劈入城中,把家家户户门窗敲戛一遍,满城呜咽的撞击声像被拨弄的是一块破碎风铃。满城黑瞎子一样不见半点灯火,空城的事实印证着将作死城的未来。想到这里,李寒心中松了口气,幸亏城空了。幸亏是空城。

有人开口,是一个十多岁的毛头小子,一个狼口逃生的前锋队员,一个命不久矣的重伤患者。他被狼衔去半边脸颊,赤裸鲜红的面骨咯咯作动,李寒听见他问:“监军……这城……咱们还守吗……”

李寒默然片刻,突然问:“烽火点起来了?”

“点……点起来了。”

“是在烽燧台里?”

“就在台里。”

李寒点点头,肯定道:“援兵没有来。”

在这伤员印象中,李寒慢慢跪在地上,像一株萎缩的竹笋疙瘩,冷月光芒如同飞箭乱射,钉了他满身满背透明的血窟窿。但后来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他濒死的臆想,他们说李监军站得又挺又直,像把新开刃的砍竹刀。

又有人问:“这城,咱还守吗?”

李寒嘴唇动了动。

他做出抉择的声音被一道叫喊割断,远处城门隆隆重启,守城人大声喊道:“萧将军回来了!监军,萧将军回来了!!”

满地行尸走肉的伤兵瞬时如鬼附身,争相撑拄着要往前赶去,萧恒却比他们的动作要快。他活像被血腌泡过,全身上下看不出一点皮肉颜色,他将那半块铁面罩摘下丢在地上,露出半张癣癍般的惨白脸孔,眼珠一动不动,像个凝结不久的漆黑血洞。

李寒扶住他双臂,问:“还能行?”

“能行。”

“狼兵还有多少?”

“三之有二。”萧恒说,“他们驱狼的哨子碎了。”

李寒点头,“那齐军还有没有控狼的法子?”

萧恒说:“应该有。”

李寒沉默片刻,把疑问交给他,“还守城吗?”

萧恒看向李寒,有冷光射出他眼眶。

萧恒说:“我还有一个办法。”

***

数日之后,沙静风止,残阳生烟。

灰狼开道,齐军战车战马压上戈壁,黢黑影子投上死人骸骨,庞然如一只异形巨兽。公孙子茀马立西坝,隔着一轮血红落日,萧恒马立东头。

护送百姓的赵荔城一行人已然归队,上一战损失惨重,萧恒如今所率也不过五千人。公孙子茀眼中光芒一溜,鼻中嗤出股气,笑道:“都说萧将军作战英勇,怎么还能做出丢弃下属独自窜逃之事?”

萧恒不答,左手拔刀出鞘。

公孙子茀大笑:“儿郎们,饱此血食!”

灰狼阵后一排武士低语,音调古怪像祝颂又像诅咒。催眠般的语声中,狼群压低脊背,毛发倒竖,绿火在眼中烁然跳动,骤然如箭离弦,嗖嗖向对面奔扑而去!

瞬时杀声震天,无人收尸的骸骨被马蹄和狼爪践踏零落。上次一战中,全部器械报废,如今西夔营单靠人力抵御,狼入人群如入肉林。血肉飞溅的血光如同夕阳光,扑扑筛筛又是一场血色飞花,马背上的公孙子茀端详这一盛景,似乎看到齐国新生的太阳在大漠上照亮。

战况过于惨烈,狼群中萧恒高叫一声:“撤退!”

他一声令下,西夔营众人顿时丢旗弃车,纷纷调转马头往回逃去。

公孙子茀的副将再沉不住气,急声催促道:“将军,视其辙乱,望其旗靡,可逐!”

公孙子茀皱紧眉头,“梁军此战全无战术,萧恒不像这么鲁莽之人。”

“西塞已然无人,车马早已不剩,哪还有什么战术,背水一战罢了!”副将激动道,“他本就是大梁叛军,平头百姓有哪个听叛军的话?梁朝廷就是拿他作伐,这么多日了半个援军的毛都没见着!将军,拔取西塞就在今日!明天咱们就能回去跟陛下交差了!”

公孙子茀终于拿定主意,高声喝道:“他们要入城!全部将士,咬紧梁军身后,让他们送咱进城!”

一场绝境追逐就此展开。不断有人掉队、被箭雨射落马背、陷入狼口、踏下铁蹄,灰狼脚掌落地的震感和呜呜的呼吸声近在身后,而黄沙满天里,城门轮廓近在眼前。

公孙子茀策马紧追,眼中一凛。

萧恒落在了队后!

白马一瘸一拐,后蹄鲜血横流。

公孙子茀咬牙振臂:“活捉萧重光!”

铁骑抽响马鞭,紧逐灰狼之后呼啸前冲,齐兵一个个狞笑起来:“叫这小子伤了咱们不少弟兄,今天非得剥了他的皮做衣裳!”

“他坐骑的腿伤了!他娘的跑不到前头!”

“西塞娘们可是出名的风骚,弟兄们,拿下城楼,大家伙一起快活快活!”

“南秦少公是他相好,听说玩起来比女人都爽!说不定也跟着随军来了,不能辜负啊!”

“杀啊!”

“杀!!”

狼吼声马蹄声死死咬在身后,赵荔城跑得满嘴血腥气,嘶声道:“将军,就要到了!”

萧恒仍落在队后,喊道:“开城门!”

众人高声叫道:“将军回城!开城门,快开城门!”

见他们如此形状,公孙子茀也放松神情,大声道:“他们要请咱们进去了!先锋给我咬住,追紧萧恒,跟他们进城!”

轰的一声。

铁链绞转声里,西塞城门徐徐放落。

前方轻骑拧成一股,疾电般狂飙入城。赵荔城守在后方,忽听风声一闪,一人一马快得像一支破空利箭。萧恒高声对赵荔城喝道:“跟上来了,向前!”

赵荔城咬牙打马,紧紧跟在他身侧。

余晖已然收束,夜幕悄然而至。城中一片阒寂,狼啸铁蹄如落死水潭。街道不比马道宽阔,只容两骑并行。阵型无法摆开,公孙子茀为了冲刺,也削了两翼合成一队速行。

过了街道就是城道,两侧垒建高墙,专供军队出行之用。公孙子茀两眼如烧。如今已驱入城腹之中了!

梁军拼命疾驰,萧恒仍掉在最后,像把尖刀的柄。城道狭窄空旷,城墙皆是铜壁,身后践踏声震动,和着群狼怒吼,随时能咬断西夔营的头。

萧恒厉声道:“云追伤了腿,你往前!”

赵荔城心中一颤,忙叫道:“我换马给你!”

萧恒不和他论,一鞭抽在他马上。战马高叫一声,四蹄如飞往前去了。

身后一片崩塌陷落声。

狼群铁骑紧紧咬在白马之后,突然之间,地上陷落一片大坑,中后部人马跌下去,皆被坑底利刃捅了对穿!

这是萧恒和李寒早设好的陷阱。轻骑胜在轻快,单人单马而行不至踩塌。但这层中空的陷阱绝对无法承担大批铁骑和狼群的重量。

公孙子茀心知中计,回头往后,远见城门竟已重新关上。

娘的。

他恨得要把萧恒撕成碎片,高声叫道:“往前!杀了姓萧的!撕碎他喂狼!”

正在此时,萧恒放声高喝道:“放箭!”

公孙子茀不待反应,城头箭落如雨。

而萧恒也在下面!

他听着萧恒在前方不远处高呼:“放箭!!!”

疯子。

他敢跟萧恒进城,因为他清楚,狭道是斩杀单骑的上乘场所,更是狼群猎食的绝佳之处。但他没有想到的,萧恒要的是玉石俱焚。

他压根没想过自己的死活。

公孙子茀怒吼道:“疯子,你这个疯子!”

副将惊呼道:“火!天上在下火!”

箭矢头带火焰,冲上铁甲。城上突然旌旗翻卷,一半是潮州营一半是西夔营,黑色红色的旗帜在火光映照下如同素幡,为牺牲者招魂也为施虐者送死。

旗下,李寒面无表情地挥落手臂,又是一场箭雨火雨纷飞。

萧恒的马已经跑不动了,但他仍在高喊:“泼酒!”

城头上,鲁三春叫道:“监军,萧将军还在下面!”

城上旌旗涌动,李寒在这时听见风啸。是从城门尽头吹来的风,带着铁蹄和雷鸣,碾过来像无可阻挡的巨大车轮。胜利转瞬即逝,这一刻李寒像面临历史。他凝望玉升年盘龙般的骨架,像七宝楼坍塌之夜目睹元和年雄伟身躯的倾塌。此夜天狼星烁烁,西北一隅地燃大火,萧恒一人一骑杀出黑夜。狼群疾逐时他厉声喝马,白马飞奔如剑,像刺破一座龙骨的腹腔。

李寒两腮肌肉剧烈颤抖,失声怒吼道:“泼酒!!”

上百桶好酒从城头泼下,接着上万支箭镞带火,流星般下满城墙。满墙结着的葛藤网、密布十丈的麻绳锁在一瞬火光窜天,烟和火浪一瞬间卷成巨龙腾飞,轰地一声烧成白夜。

萧恒觉得自己有片刻失明。

燧人氏钻木而取,介子推抱木于绵,后羿的强弓射落十日,凤凰在山顶交颈而歌,堆香木为婚床与墓穴。

南地神祇提灯而来,他眼中有万万人。

他听见神明问,情为何物?

他答道,生可与死,死可以生。

神明说,你知道天狗吞日的故事。

美酒当头浇下,飞如瀑布。皮肉焦绽的腐臭味里,群狼扭曲如鬼影,遍城凄厉哀嚎。

萧恒放声大笑。

我烧不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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