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清死了。
萧恒虽不曾预料,但没有过分震骇。
古来征战几人还,崔清又非畏缩不前之辈,自从她提枪上阵起就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真正叫萧恒不可思议的,是细柳营的举动。
崔清前脚阵亡,细柳营后脚赶到,不先找狄族报仇雪恨,居然倒戈屠戮同为梁兵的甘州军。
梅道然摸摸下巴,“难不成是甘州军通敌,设局害死崔清?”
李寒沉思片刻,“有这个可能。屠杀甘州军何止内斗,简直谋逆,细柳营上下担的是杀头的罪名。若非铁证凿凿或一时口角,绝不至此。”
他抽出另一份邸报,递给萧恒,“有关崔清之死,还有另一个疑问。崔清战场在甘州北部,有烽台,离西塞很近。崔清行军老道,若不能敌一定会点火求援。但从邸报来看,西塞并没有发兵援助。”
萧恒问:“赵荔城没有信件?”
李寒道:“还没有,或许已在路上,都不打准。”
萧恒手指还搭在草药上,捻着一枝根茎,低声说:“加紧去问,这几日要他的回复。再派哨子,去察细柳营如今的下落。”
炉子开了,梅道然把最后一汤药倒出来,掂在手里,“这可是费力不讨好的浑水,你想好要趟。”
萧恒看向李寒,“已然深陷泥潭,趟就趟到底了。”
李寒点点头,不再多言,快步赶出屋门。
天一黑,哨子的消息就传了回来。
传令兵在檐下抱拳,“前方传信,细柳营于祁连山阴突击狄族大军。”
萧恒问:“两边兵力如何?”
“细柳营如今不足万数,狄军不好统计,但至少有四万之众。”
这是赴死之战。
见萧恒不语,传令兵道:“据说崔清被狄族割了首级,看崔家军如今的架势,除了以血洗血,更是给她收尸。”
萧恒重重出一口气,半晌,从胡床前站起来,问:“开战多久?”
“约莫已有一日。”
“还未结束?”
“正在鏖战,但细柳营折损难以估计,前方快马加鞭来与将军禀报。”
李寒说了一句,“祁连山阴,若快马加鞭,的确半日能到英州。”
萧恒点点头,叫他退下,说:“请各位长官前来听令。”
梅道然知道他的打算,“你又想帮手。”
这次不用萧恒说,李寒先开了口:“先不论抵御外侮是梁人本分,守卫疆土是军人本分,如今崔清之死已经将西塞牵扯进来,我们已是朝廷的心腹大患,不能再结细柳营这个劲敌。趁着援救之机,有什么误会早些解清。再来,细柳营是开国就建的正统军队,在世家里颇有威望,将军现在不缺民心,但还缺朝中助力。若得细柳营,则所向披靡矣。”
梅道然点点头,又看萧恒,“你真想了这么多?”
“她放过我一次。”萧恒说,“当叫她入土为安。”
梅道然说:“你以后真做了皇帝,宣旨一定得叫这小子润色润色。”
话音落,萧恒已经站了起来。梅道然随他起身,一起看向外头。灯笼昏光映照下,身披铁甲的潮州营如同一群等待号令的野兽。萧恒先拔出环首刀,接下来的黑夜里,亮出数以万计的森森獠牙。
***
天气逐渐回暖,祁连山却仍盖着白雪,被阵阵杀声惊动,崩落般耸颤几下。
细柳营是大梁铁牌军里最难缠的兽,它的进退有度依靠的是主帅的调兵遣将,如今失去头狼,崔家军所在之处,就是开展复仇的战场。
崔百斗杀红了眼,一把大刀砍破夜幕,风声鼓动时迸溅一脸鲜血。狄族的包围圈终于咬死,将众人里外数层地圈在中间,但凡人墙被撕开一丁点口子,当即有人挺出补上。屡杀不止,屡突不出,细柳营上下却不见半分气馁焦躁。
他们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崔百斗眼睛早已适应黑夜,突然被炬火当脸一照。叽里呱啦的狄族话响起,他半句听不懂,和同袍后背相抵,察觉对方身体微微颤抖。崔百斗握紧刀柄,刀面也开始发颤。
已近力竭。
狄族突然暂停攻势,崔百斗却没有跟他们耗的意思,正大喝一声要挥刀再砍,突然,敌军中响起一声强调生硬的:“崔士官。”
一个带毡帽披兽袍的将领打马上前,崔百斗认得他,是这群杂种兵的头子啜约。
啜约将手臂一举,“你瞧,这是什么?”
火光下,一颗人头被他擒住鬓发拎在手中,滴溜溜旋转过来,是一张女子未合双目的脸。
啜约很欣赏他如今脸色,将崔清头颅从手中高高抛起,笑道:“你们的狼王,还是条落单的母狼。”
崔百斗扑身要抢,啜约将人头一打,凌空抛到另一人手中。这样东西南北传来传去,他们在享受猎物临死前的戏耍过程。
崔百斗痛声高叫道:“我操你妈的!我操你妈的!”
他冲身挥刀的同时,细柳营齐齐嘶吼着冲锋上前,砰砰乓乓的兵器砸砍声和悲愤叫喝声里,那颗人头又丢回啜约手中。她双眼怒睁,双唇紧闭,仍是战斗之态。
啜约逗狗般瞧细柳营团团转,一会冷淡了神色,将崔清人头随手往后一丢,冷声叫道:“一个不留!”
杀声大作时,没有人留意,是否听见崔清头颅落地滚动的撞击声。
但他们同时感到一阵极速的破风之声。
那股强大的撞力甚至快于听觉,直直向啜约劈面而来,如果是打出的一只拳头,那力道也足以瞬间击碎他的颅骨。
何况是射出的一支利箭。
啜约堪堪躲过一箭,剑锋擦耳而过,穿过他背后小辫,甚至发出钉入山石的咔噔一声。
崔百斗也大惊转头,黑夜尽头,万马齐奔声地动山摇。
蓝衣人□□青马疾驰,将弓箭往旁一丢,从袍下抄出那把寒光凛凛的天下第二刀。他身前,萧恒一马当先,揭下披风包裹好崔清首级,紧紧系在背上。上一刻白马嘶鸣声还远在包围之外,再抬头环首刀锋已和啜约手中长枪相撞,迸出震耳欲聋的哐当之声。
啜约被他一击之力震得后退几步,勒紧马缰,咬牙道:“中原人。”
萧恒从不废话,环首刀几乎没有间歇,一摇一振劈杀两人后立刻刺向啜约咽喉。
崔百斗眼中一热,大叫一声:“弟兄们!干死这群杂种给将军报仇!”
他双臂沉甸,却精力爆发般突击砍杀起来。身边梅道然叫一声:“他们手里还有没有其他崔将军的东西?”
崔百斗咬牙道:“枪!崔家祖传的十尺铁枪!就在那杂种手上!”
拿崔清的人头羞辱不够,还要用崔清的枪来屠杀她的亲兵。
梅道然手中刀光一振,两个狄兵摔落马背时他高声喊道:“将军!拿枪!”
惨白月光与兵器冷光间,啜约手中那杆铁枪被霎时照亮,红缨一团血花般当风摇曳,在萧恒眼中蹿成火焰。环首刀在他右手里斩、挑、旋、挂,在啜约招架之际,萧恒左手擒住枪头。
啜约瞬时瞳孔一缩。
这杆铁枪重四十斤,崔清一个女人能使得轻便自如已令啜约不可置信,没想到今时今日,这个中原人只用一只左手就能与他夺枪相持。
啜约嘴部一掣,响起一阵尖锐口哨声。就近狄兵当即向此处合拢,各式兵器从四面八方齐攻,立马要把萧恒刺成浑身窟窿!
萧恒依旧没有松手,他双腿一打马腹,凌空跃到啜约背后,环首刀从身边挥落的同时,左手以极其诡异的力道往回一折——
刀落下,数名狄族骑兵跌下马来。
精铁长枪被他生生掰折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啜约双眼圆睁,扒紧萧恒持住枪头的那只右手。
喀嚓一声。
萧恒手腕一动,枪头刺破啜约咽喉,贯颈而出。
长枪一声嗡鸣,萧恒掌心血流如注,拔枪而出时环首刀铿然斩落。刹那间,他从啜约脖子上提起一颗人头。
萧恒举起啜约首级高声叫道:“狄贼啜约伏诛,众军听令——”
崔百斗想,降者不杀。
萧恒说:“一个不留。”
***
三日后,细柳营驻扎英州。
崔清之名何止闻于军中,她是天下感慕的杰出将领。英州城门隆隆开启后,崔百斗看着满街满楼的素幡白练,顿时涕泗纵横。
萧恒在州府开设灵堂,亲自入殓崔清,身披麻衣,向崔清的棺椁磕了头。潮州营亦是全军缟素,与细柳营殊无二致。
李寒撰完诔文,刚点起火盆打算焚烧,就有一个甲胄戴素的身影匆匆赶来。崔百斗跪在灵前,一瞧见人,立时起身要扑上去,被两边士兵死死抱住。
萧恒拦在中间,低声喝道:“崔将军灵前,胡闹什么!”
崔百斗仍沉着脸,狠狠整了下衣裳。萧恒看向来人,瞧了瞧棺椁,叫他:“荔城。”
赵荔城快步上前,从灵前跪倒,端端正正三叩首。崔百斗站在后头喘着粗气,两眼狠狠剜着他。
等他致哀完毕,萧恒看了看他们两个,说:“和我来。”
崔百斗和赵荔城隔了老远,随萧恒去后堂。李寒搓了搓手上纸灰,也提步跟上。
萧恒已拉了个胡床坐定,也叫他两个坐下,先看向赵荔城,“崔清将军在甘州受困,有没有向西塞求援?”
赵荔城垂着头,低声应:“是。”
萧恒道:“你没有出兵。”
“……是。”
崔百斗身形一耸,气息沉重。赵荔城仍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
萧恒没有问罪也没有开脱,对赵荔城说:“原因。”
“荔城,我知道你,绝非隔岸观火之辈。是什么叫你收到崔清的求援信,依旧按兵不动。”
赵荔城没料到他这样说,抬头看萧恒一会,说:“我以为……是诈。”
“咱当兵的都知道,细柳营的名号是当当地响。属下也知道,崔清将军在阳关平乱,能抽出的兵力不多。可细柳营麾下到底不在少数,崔将军也是仗义讲理的,但这次去支援甘州的只有百余人,我心里存了疑影,怕是……”
他顿了顿,“怕是细柳营和朝廷合伙做的圈套。”
崔百斗一听这话,当即要再起身,赵荔城终于把目光投向他,说:“玉升元年我们萧将军守潮州,是怎么断的手?”
崔百斗怒声道:“那是彭苍璧的主意,和我们将军没有半点干系!”
“不管是官大一级压死人还是君命难违,但崔清将军就是和彭苍璧一块来了,他的一切行动她都默认了!”赵荔城哑声叫道,“我们将军攒下这点家底不容易,我拿什么赌,我怎么赌?不说这些,公孙子茀那个王八孙子带狼兵来的时候,庸峡我们守的有多难,潮州来支援的兄弟一万里就死了九千,更别说西夔!那时候朝廷、你们,有哪个看过我们一眼!”
赵荔城双眼通红,顾忌萧恒在场,到底没有站起来,“这时候你们缺人了要我们救了,崔统领,你搞搞清楚!我们将军是叛逆,我们西夔营是一整个乱臣贼子!要杀我们的时候是奉旨剿逆,用着我们又怪罪我们袖手旁观。谁都能拿这话来骂老赵,但你们这些见过段映蓝围城潮州还死不出兵的,不配!”
崔百斗双拳颤抖,若非萧恒在场,只怕要和他打在一处。萧恒听完这一番话,问:“所以你不发兵,只是因为我的旧仇。”
赵荔城苦笑:“将军,你把老赵想窄了。老赵敢抛头颅跟你反,岂是那等没有肚量之人?我当时心里犯嘀咕,就叫人去打探战地情况。结果您猜怎么?两方压根没有开战,只说围城。说是围城,甚至还开了通路的口子。咱们的哨子纳闷,又过了两日,狄族竟就这么撤了,雷声大雨点小,我们以为甘州危机已解,便没再去理。谁成想……”
“谁成想那通路的口子专门为崔清将军所设。”李寒接道,“谁成想狄族退兵,是崔将军已然身死。”
赵荔城抓了抓脑袋,“要不是得了讣告,我真想不明白。狄军逼死崔将军就走了,压根没有大举攻城的打算,他们图什么?”
萧恒眉头微皱。
一旁,崔百斗肩膀一垮,脸色一瞬惨白。
他抬手攥了把脸,又攥一把。萧恒也不催,给他倒了碗热茶。
少顷,崔百斗脸从掌中抬起,捧住茶碗,“萧将军不是奇怪,咱们为什么杀干净甘州军吗?”
萧恒道:“是甘州里通外国,害死崔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