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翻身下马,对快步赶来的褚玉照说:“你阿耶走脱了。”
褚玉照说不出是松一口气还是提一颗心,神色有些复杂,“要不要带兵去追?”秦灼捋了把元袍鬃毛,放手让人牵下去,“鉴明,我同你实话讲,你阿耶还朝的益处,要比被生擒来得大。秦善多疑,他的儿子本该是褚山青倾力护卫之人,却被我轻而易举拿在手里。加上褚山青只身逃走,还有你在我营中……你说,他会怎么想?”
褚玉照默然片刻,“是好事。”
“但对你家未必是好事。”秦灼说,“你阿娘和幼弟尚在家中。”
风吹起地上雪砾,吹得军旗呼啸。秦灼叹一口气:“是我对不住你。”
褚玉照迅速道:“是他对不住文公、对不住殿下。为殿下尽忠,是我的本分。”
秦灼握了握他的肩膀,冯正康已从营帐中走出来,转了转手腕,道:“这小子全然不像做少公的子弟,破口叫骂忒没教养!卑职没忍住,往他脸上来了一拳,立马就哑巴了,就是欠揍!”
秦灼笑一笑,问:“有吃的么?”
冯正康应道:“萧将军那边猎了几头黄羊,对,切好了一包,给殿下送过来了。哎鉴明,不是交给你了吗?”
褚玉照一愣,只道:“我去拿。”
他拎出一只软布包,炙羊肉的香气滚烫浓郁,里头还有几块冷馍,叫热气焐软了些。
秦灼接在手中,转身走进营帐。
帐内没有点灯,但有些雪光映入,也不至于漆黑一片。秦煜被五花大绑地捆在椅中,半张脸高高肿起,一见秦灼,本能瑟缩一下,又乍着胆子喊:“我是秦地的少公,你竟敢如此欺辱我!你知不知道这是谋逆大罪,当诛九族!”
秦灼一副逗小孩的口气:“谋逆大罪么,瞧你阿耶我叔父还好好活着,看来这大罪也不过如此么。再则阿煜,你父子二人不正在我九族之列么?”
他说着,把一把虎头匕首拔出来。
秦煜想起他剑锋飞血的形状不由一阵恶寒,却见秦灼倒了一碗热茶,又从怀里取出一只珐琅小盒,打开一看,竟是一合香膏,膏体已用了大半。
他居然贴身带这种东西?
秦灼挑了膏子在剑锋,拿帕子仔细擦拭,道:“你阿耶不是蠢货,你要跟随褚山青来拿我,他断然不会应允。想必是你阿娘撒娇撒痴,硬把你塞过来。”
他笑道:“慈母多败儿,你大了,得晓得这个道理。”
秦煜肿着脸叫道:“你胡说!明明是我阿耶看我本事渐成,放我来军中历练。秦晟都能做的事,我凭什么做不得!”
“但秦晟败在我手里,你俩也算兄终弟及,后继有人。”
秦灼将热茶浇在剑身,上下又擦一遍,锋口一翻,刺起一片切好的羊肉送进口中。肉质因为半冷有些发硬,但送过来时被包在萧恒的衣襟里。这是萧恒亲手烤的,一定是。
他缓慢咀嚼,又掰开馍,对着饥肠辘辘的秦煜吃得慢条斯理,口气也优容有余,“一听说我离开驻地孤身北上,高兴坏了吧?我只带来百数人,这可是给你取我人头的良机。”
秦煜冷哼一声:“阿耶总说你诡计多端,就算你拿了我,也不过一个叫姘头搞得五迷三道的蠢人!”
“谁说我北上是为了他萧重光。”剑锋裂断肌理,截层微微粉红。秦灼抬眸看他,很是唏嘘:“阿煜,除了你这千尊万贵的少公之躯,谁值得叫我大过年一路狂奔,专门设这个套?”
秦煜瞪大眼睛,“你是为了拿我……我说你山上这么多的人马,居然连个马蹄印都没留,你是在下雪前早就埋伏好了!”
他又新生狐疑,叫道:“不对,你怎么知道我要在这里截杀你,不可能!想诈我,没门!”
秦灼笑道:“我的确不知,但我知道你一路尾随,多次想下手,却叫褚山青数道军令拦阻下来,早就心生不满。这时候萧重光到了,岂不是天赐良机。所以为了引你上山,我先同萧将军大闹一场,让你觉得我们龃龉已生。”
他将羊肉切割成大小一样的肉块,又挑一块吃,叹道:“哎,阿煜,其实这招分道扬镳玩得挺蠢,萧重光戏又那么假,你但凡动动脑子,都不会觉得我俩要一拍两散。这么明显的套子,也只有你会钻。给你大哥做局,就没法这么省力省心。”
秦灼倒一碗茶吃,语带讥诮:“你一个小孩,又素来娇惯,连个中庸之主的脑子都没有长全,还同你大哥来争少主之位。”
秦煜喊道:“我大哥已经死了,你休拿他与我说事!”
秦灼微笑道:“我知道呀。你觉得你大哥能从我手下逃脱,是我这天罗地网破了个斗大的窟窿么?”
秦煜脸色一白,嘴唇微微发抖,连声叫道:“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放他走?是你们两厢勾结,要谋害我阿耶!还有落日弓,落日弓的传言整个王都都传遍了!秦晟口口声声说是你麾下献弓陷害他,却连弓都拿不出来,不是私藏是什么?一个秦地公子私藏落日,这还不是反心昭彰吗!”
秦灼一拍手,“可不,你们能这么想,他还有命活吗?”
秦煜面无血色,身体在椅子里挣动,双目俱红,大声叫道:“是你,你一开始就要他死!宫人都说你们情谊不浅,你竟下得去手害死他!”
秦灼拿一张帕子擦干净手指,笑道:“我哪里害死他,他分明死于你们父子之手啊。”
一声惊雷在秦煜脑中炸响。
他看着秦灼的脸,映着帐外忽明忽暗的雪光,那张面颊竟和秦晟如此相像。
那个夜晚,宴席上,秦晟抓住酒杯,杯中酒水颠簸而出,鲜血般染红手掌。
他素来冷漠持重的大哥吐了口什么在地,直直盯着君父的脸,哑声道:“……阿耶。”
秦晟倏然撞案起身,从腰间拔出长刀。谁都没想到剧毒之下他竟还有力气反抗,秦善霍然变色,厉声叫道:“来人!”
亲卫冲上高台时秦晟的刀尖已经指向秦善胸膛,他撕心裂肺地大叫三声:“阿耶,阿耶,阿耶!你要杀我,你真要杀我!”
殿下,数百张弓箭拉满。殿外惊雷劈落,降下轰然雨声。
……
秦灼忽然开口:“听说兵围之时,你大哥已经刀指其父了。”
秦煜还没从记忆中的血色雨夜抽身而出,喃喃道:“最后一刻,突然弃刀,万箭穿心。”
秦灼擦匕首的手指一滞,旋即插还鞘中,冷冷道:“蠢货。”
他站起身,漠然看向秦煜,“虽出乎你意,但也正中下怀,不是么?”
秦煜出了一身冷汗,尖声叫道:“我没有!我没想他死,不是我杀的他,是阿耶,是阿耶下令放箭!他想弑君弑父,如此贼子还不该就地正法!”
他歇斯底里着,秦灼却无动于衷,“残害骨肉,蛇蝎心肠,很像你阿耶,也像我。”
他捏起那只珐琅小盒,转身离帐,突然脚步一顿,“还有阿煜,我要多谢你。若非秦晟惨死你们父子之手,哪能掀起这天怒人怨,助我这么快就兵临王城?”
秦灼步出营帐,帐中又传来叫骂之声,其言不堪入耳。陈子元立在帐外等候,当即变色,“我叫人堵他的嘴,再敢叫就割他的舌头!”
秦灼道:“叫他骂,也骂不了多久。”
陈子元问:“现在就拿他去和秦善交易?是不是等咱们攻到王城……”
秦灼往远方一眺,灰蓝苍穹下,白云垂天万里,“拿他祭旗,告慰我那长公子堂弟的在天之灵。伸张正义么,总得有个由头。”
他顿了顿,又道:“秦晟的事,瞒着萧重光。”
陈子元欲言又止,“他刚刚来过一趟。”
秦灼睫毛一扇,“什么时候来的?”
“你们谈话开始。”
“刚走?”
“刚走。”
陈子元看他神色,还是道:“殿下,你若真觉得是个事儿,那就跟他说个清楚。要夺位哪能不用些手段计策?萧重光素来体谅你,他定然……”
“解释什么?”秦灼冷冷打断,“我就是这么机心可怕,他怎么想,我在乎吗?”
***
萧恒低头咬紧包扎伤口的麻布,对梅道然道:“给我找把家伙。”
梅道然瞧瞧他空空如也的刀鞘,“不是吧将军,你的刀又丢了?”
萧恒不言语,梅道然从腰间拔出玉龙刀,“你先用这个,我另找一把去。”
帐外传来呐喊喧哗之声,听上去像齐声振臂叫喝什么。不一会,李寒钻进帐子,难得的喜形于色,激动道:“粮荒可能有法子了!此天下大幸,寒为将军贺!”
萧恒一骨碌爬起来,接过李寒所奉书信,迅速拆看完毕,声音有些战栗:“所言当真?西塞真的培植出了粟米旱种?”
李寒解下一只绢布囊递给萧恒。萧恒解囊一倾,倒在掌心几粒种子。
那双手轻轻颤抖起来。
梅道然叹口气,抬手按揉他的后心。萧恒抬头看看他,看看李寒,又看着种子,半天讲不出一句话,嘴皮一掀,双唇就随之颤抖。好半晌,方哽塞道:“有救了……有救了!”
他脸埋在手腕间,浑身不住震颤。梅道然缓慢捋着萧恒脊梁骨,也不禁垂泪。
李寒吸了吸鼻子,笑道:“苍天有眼,故降此大能与世间!这位谈夫人是荔城的妻子,从农治种是一把好手,当年荔城下狱同夫人和离,谈夫人一口答应,就是为了家里这些种子。旱种已经试种过一年,怕将军空欢喜一场,等最后一茬粮食下来才传信给将军。谈夫人信中还有请求,明年想南下一趟,看看潮州松山的水土,想在这边培一些抗捞的新种。”
萧恒握紧掌心,“我亲自去迎。”
李寒长出一口气,“在西塞时,在下和将军谈起粮荒之事,讲过三个问题:种子多,良种少;土地多,良土少;务农多,良农少。如今已经新培出良种,下面就是治土和务农。治土又有两种,西北沙土和西南水土,沙土要固,还是要种树,这件事,将军早就有了手令,谈夫人和西夔营已经再做。而西南的水土要牢固,跟松山治水是一个道理,要治土地,就要先治山水。这是举全国之力来做的大工程,将军若无号令天下的权柄,这件事决计做不成。”
“最后良农一事,更不用我多说。兴亡百姓苦,天下连年兵燹,多少人家流离失所,万顷良田踏于铁蹄之下。”李寒凝视他,“将军如今兵马已足,粮草已丰,到了剑指天宫之时了。”
萧恒看向他,“渡白这么劝我,是京中有了变动。”
李寒笑道:“将军睿智,前方传来消息,皇帝有了身孕。”
萧恒有些讶然,“其父是谁?”
李寒一摊手。
不知其父。
“皇帝行事风流,虽关闭后宫,但颇多面首。另有一件秘闻,还是少公的灯山递出的消息,褚将军奉命传达,要我转告。”李寒问,“在下听闻元和十五年初,宫中闹出虎符失窃一事,先肃帝将虎符交托尚是长乐公主的今上,今上拿着这烫手山芋,丢给了少公。”
梅道然笑道:“何止,少公为了找个助力,要挟咱们将军和他一块拿着虎符。这么算来,也是红线一条。”
李寒道:“但真正要窃取虎符之人却没有查出。”
萧恒眉头微皱,“这件事,如今有了眉目?”
李寒点头,“是皇帝。”
“皇帝?”
“皇帝联合肃帝昭仪宋氏,假意偷盗虎符,本想让先帝外托虎符后当即兵变。却不料先帝这个老狐狸,竟丢了个假虎符出去。”李寒微微一顿,“还有两件事,想必将军已有听闻。”
他深吸口气:“张霁之死,承天门屠杀士子之变,皇帝皆是幕后推手。”
梅道然神色遽变,忍不住道:“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李寒双手笼在袖底,低声道:“张霁弑父,先帝隐瞒并州案隐衷判他秋后问斩,是因为并州案永王一支奉承上意牵涉其中。先帝有意按下此事,永王便依旧屹立不倒。但张霁一死,将军想想,我还会顾忌这么多吗?就算我知道是给人的夺嫡之行铺路,我能不把真相陈明于世吗?只是当时今上藏在岐王背后,没有引人注目。至于鼓动士子……”
李寒惨笑一声:“当然是为了打开宫门,带兵逼宫!”
萧恒半晌说不出话,花了一些时间均匀呼吸:“这是积年之事,怎么突然有了消息?”
李寒道:“这些事宋昭仪一清二楚,她和皇帝似乎有些协议,皇帝并没有将她灭口。但最近不知怎么,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