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里不是板屋,眼前人是他师尊。
段望月脑袋里那些被封存的传承记忆太过庞大,就跟担心他接受的太好了似的,一堆接着一堆直往脑瓜里钻,以至于他甚至没有过多的精力维持自己的温润假面,眉眼凛冽,表情寡淡的可怕。
偏偏眉头却是皱着的,眉心皱成了一个小小的川字,再加上这幅臭脸,瞧着像是起床气大的可怕的少年被人暴力叫醒,恨不得狠狠给人一拳长长记性似的。
箫沅还是第一次瞧见小徒弟这幅表情,眉梢轻挑,微微倾身,整个人被淡淡的红笼罩着,瞧着一点都不像是修真界赫赫有名的清沅仙尊,倒像是哪里来的红梅成了精,
那股仿佛浸润到他骨头里的倚雪梅香飘在段望月鼻间,偏偏他本人还不知,暗自念叨着小徒弟怕是有自己肩高了,什么龙族蜕变期,这简直就是吃了生长剂吧!而且还是没有副作用那种。
段望月脑子里很乱,还一阵一阵的胀痛,就像是有人拿着榔头在脑袋上砸似的,再加上鼻间那股嗅到就觉得安稳踏实的香气,张开手闷不做声的把眼前的人抱了个满怀,好让自己嗅的更多一些,他半真半假的嘟嚷道:“师尊,望月头疼。”
一边说还一边像自己还是条小龙那样,在师尊身上蹭,依赖眷恋之情不需言说,只一眼就能瞧明白。
箫沅对此喜闻乐见,他甚至抬起了手,把手里拎的小包袱收回袖里乾坤,但就在要回抱住这个把自己当成天、当成唯一依赖的小孩时,微不可查的顿了顿,而后落在小孩后脑勺上,不轻不重抽了一下,轻斥道:“还不快进去。”
还当自己现在是龙形呢?光溜溜的满六峰蹿也不知道什么是害臊。
段望月这才后知后觉自己一丝未挂,从头顶直接红到了脚后跟,愣是以人形发出了一声类似于龙吟的嚎叫,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回床铺上,用被子把自己围了个结实,只露出一颗红彤彤的还冒着热气龙脑袋。
龙角和龙尾巴也跟着起哄,收都收不回去,段望月抱着比之前粗了不少在床铺上乱拍的龙尾巴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脸越来越红,最后整张脸都埋在毛茸茸的尾巴上表演自闭。
他的身高这些年基本没有怎么变过,裹着被子在衣柜面前翻找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找到现在这个身高能穿的衣服,于是只好裹着被子溜溜达达走到门边,期期艾艾唤了声:“师尊...”
段望月唤出那句师尊时,箫沅刚好数到450秒,闻声抬眸就瞧见徒弟褪去圆润小巧变得威武成熟不少的龙角,连龙角都羞出来了。
箫沅从袖里乾坤中拿出方才收进去的包袱递到段望月面前,“里面的衣服你应该能穿下。”
段望月飞快伸出一只手把包袱接到怀里,磕磕巴巴的道了声“多谢师尊。”
和如今身高相匹配,少年人的嗓音听得箫沅有些不习惯,总觉得昔日软萌可爱的小徒弟如昨日光阴一般流去不可追,回绝了徒弟要不要进去坐一坐的邀请,撑着那把刚到手正是新鲜劲的红色油纸伞走了。
段望月看着师尊离去的身影,鼻尖再次轻嗅,那股陌生的人味已然渐渐淡去,拎着包袱进屋,打开一看就瞧见了两套折叠整齐的弟子服,以及一件红色的斗篷。
对着水镜整理好衣服后,视线在那件红色的斗篷上停留几秒,出了房间,才瞧见六峰在他昏睡这段时间里发生的变化,那条从山下通往峰顶竹屋自己走过无数次的小道两边的树上挂了红色的灯笼,
晚风一吹,连带着挂在竹屋上的红灯笼微微摇晃,烛光映透过红色的灯笼罩落在在雪地上映出淡淡的红光。
他住的竹屋和师尊住的竹屋隔了一个待客用的主屋,推开门就能瞧见师尊屋前放了一把还在滴水的红油纸伞,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段望月抬手在门上扣了三下,听见里面说了声“进”才推开门进去。
箫沅头也没抬,垂眸将手里封有灵石的红色小袋子打出一个近乎完美的蝴蝶结,桌上这样的小袋子已经包了一堆,道:“衣服可还合身?”
段望月看见那一堆压祟的红包才想起明天是个什么日子,也知晓为什么六峰会有陌生人的气息,搬了把凳子坐在一旁跟着封红包,回道:“合身...师尊...”
箫沅手上动作不停应了一声,“怎么?”
段望月把刚刚打好的蝴蝶结拆开,重新系,他似乎有些难为情连开口都觉得不好意思,于是只能像蚊子叫似的囫囵把要说出口的话说出去。
“我是不是变丑了?”
有些话就是觉得不好意思说不出口,但是在开了口后,剩下的话就变得好说多了。
他继续以蚊子嗡叫的声音说:“不然为什么师尊都不曾抬头看我一眼。”
声音太小,箫沅没听清楚,手上动作不停,数了八颗灵石就往红包里放,活像一个在车间做流水线的工人,顷刻间又包好一个,抬眸看向小徒弟,却只能看见他头上那对开始张牙舞爪的龙角,疑惑的“嗯”了声,“什么?”
段望月又把手里打好的蝴蝶结拆了,这次他没有再系,而是用手绕着系带来回绕,用比蚊子叫大点的声音又把刚才自己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
这次箫沅听清楚了,手上的“流水线”动作一顿,单手撑着下巴看着小徒弟的动作,向上勾勾手指,低着头的段望月像是被什么不可抗力的东西牵引着,缓缓抬起头。
鼻头和眼睑通红,小可怜似的。
段望月对上师尊的眼睛,后知后觉的觉得羞耻,抿唇偏向一旁,瞧着可怜又倔强。
六峰孤寂,夜里有时候冷的连烛火燃烧的微弱啪嚓声都大的明显,有人无声叹了一口气,冲缓了这片孤寂。
箫沅站起身,用柔和又不失强硬的力气让可怜又倔强的小徒弟和自己对视,屋里暖和,先前在外面披的那件红斗篷脱下放在一旁,露出里面白色的法衣,如墨的秀发披散了一身,段望月呆呆望着眼前仿佛褪去冷淡外表,露出内里柔软的仙尊,启唇无声唤了声“师尊”。
传承的记忆一遍又一遍在脑海里浮现,幼时他并不明白城外那次初见为何会觉得心悸,也不明白为何最初钦珂对师尊总是像老鼠见了猫,而今他却有些懂了。
那是刻在血脉里的,对宿敌的战意。
每一任不染剑主,都将带领人族修士走向辉煌,讨伐作恶的妖魔两族,为人族在危机四伏的生存环境下谋得一线线生机。
师尊知晓他不是纯粹的人族,甚至还前去妖族为他寻妖族高级功法,养他、育他,就是为了让段望月成为一个仙门楷模,但如果师尊知道自己从骨子里、从血脉里就是臭名昭著的妖庭少主呢?
段望月痛恨传承记忆让他知晓这些,但又拿这些记忆没辙,只能尽力将这些记忆打包丢到一边,努力不去想那些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过于沉重的记忆。
箫沅看懂了那两个字,应了声,“我在。”
而后段望月便感觉到一根微凉的手指在眼尾轻轻蹭了一下,眼睫轻颤,瞳孔愕地转为兽类特有的冰凉竖瞳——他清楚看见师尊收回那根手指时,白皙指节上的那点泪珠被殷红的舌头卷走。
他愣愣看着一幕,听见师尊和平常没有什么变化的语气嘀咕:“咸的,原来龙的眼泪也是咸的。”
师尊,吃了他的眼泪。
箫沅并不觉得自己这个举动有什么不对,很自然的伸出手在好像呆了的徒弟额头上一探,“没发烧啊,望月,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段望月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对师尊说龙族的眼泪不能随便乱吃,舌尖卷走泪珠那一幕又跟幻灯片似的在脑海里循环播放,一时间觉得脑里乱得很,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只好双手压住那只在额头上的手,先回答师尊的话:“没,没有哪里不舒服。”
箫沅收回手重新坐下,应了一声也不知道信没信,两个人隔着一张桌子相对而坐,无声封压祟红包。
烛台上的蜡烛流下一颗接着一颗烛泪,段望月突然听见师尊说:“不丑,是个端方持重,温润如玉的俊美郎君。”
段望月愣愣抬头,他看见师尊给最后一个压祟红包打好蝴蝶结后,并没有放在那小山似的红包堆上,就这么放在身前,用手指去拨弄蝴蝶结,单手撑着下巴在烛光下眉眼含笑,说:“哪里丑,分明好看极了。”
箫沅这话并不是说来安慰突然有了青春期对容貌开始焦虑的小徒弟,眼前的小少年确实容貌昳丽是个实打实的貌美少年,若是没有踏上仙途,来日里登科及第打马游街,也不知要勾走多少人的魂去。
“师尊...”
箫沅“嗯”了声,“我在。”
段望月坐的更端正,仿佛现在正在学堂里上课,放在桌上的手也攥的很紧,显然是为接下来说的话感到紧张,面上却装的云淡风轻,好像根本不紧张似的,他说:“那今夜,望月可以和师尊一起睡吗?”
箫沅见他这么严肃,也跟着严肃起来,结果就听见这句可怜兮兮的话,就这么一个徒弟还是从小带到大,不疼他疼谁呢。
“当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