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她第一次见她。
她首先为她捍卫几包糖和几包奶的权利,她的眼睛注视着侍者将零钱重又放下。然后,她才用上海女人惯有的那一种惊叹转为娇嗔的语气说道:“真要这样来发财吗?哦,您应该知道的呀,奶和糖怎么会要钱呢。如果像您这样好说话的小姐总是这样惯着这些人胡乱赚钱,那钱就不算钱了。”
孙曼琳笑笑,道:“那么我应该谢谢你。”
钱富莉道:“我猜您是学生吧。”
孙曼琳道:“是,不久后是那样。”
钱富莉起身,站在她的桌面前,似乎是在看另一张空着的长椅,上面放了一本挪威作家写的戏剧全集。孙曼琳常用这本最喜欢的书来宣告某个地方的主权。她父亲没有过世之前,她将这本书翻开一页放在那里,她父亲就不会贸然地窥探她的领地。
“我在等人。”
“是,当然我猜到了。”
“还有什么事呢,希望我能帮到你。”
钱富莉道:“感到非常打扰您,但我有件好东西,觉得非您拥有不可。”
孙曼琳明白了,又笑了一笑。
“那我一定要买下来。”
钱富莉从手包中轻飘飘拿出来,是一条羽缎手巾。孙曼琳见过这样的料子,玉生常做来送她,因此她不需要多余的。
但她并不打算回绝她的好意。
孙曼琳将它放入手包中,微笑道:“谢谢你,小姐,我该还你钱。”
钱富莉道:“我送您的——孙曼琳小姐。”
此时此刻,孙曼琳终于睁大美艳的长眸。然后,她思索着,回顾着,最后仍没有记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一张可爱可亲的面孔。
直至钱富莉笑道:“我告诉您一件事,那就是我从来没有看过您的一整张脸,但是我记得您的鼻子,弧度漂亮得像露水。”
孙曼琳道:“把那本书拿给我吧,我请你坐下来。”
但是钱富莉并没有落座。
她说晚些时间会下雨,并为孙曼琳留下一把伞,这把伞她之前卖给曾以五十元卖给苏姨太太,她告诉苏姨太太的是,蒋太太有一把一样颜色的伞。
孙曼琳要送她价值五十元的两张戏票,是全英美人演的戏剧,在黄浦剧院,以此换这把伞。但是钱富莉仍然没有收。
就在钱富莉离去之后,玉生到来了。她望那把伞,又望一望孙曼琳,道:“下雨了吗?”
孙曼琳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笑出声,道:“是,真是一场奇怪的雨!”
最后,玉生和孙曼琳离开这个西洋咖啡馆时,真正下起了雨。孙曼琳使用了钱富莉留下来的那把伞,不止这一场雨,一直带着它淋过几场雨之后,孙曼琳那时才再次见到钱富莉。她还了她的伞,并且在那之后,她常与她相遇。
“如果这真是爱乔写来的信,那么我猜想——她要来见你了。”
大概是春后交秋的那些日子,玉生收到了南京春天过后的第一封信。
在西洋咖啡馆分别之后,玉生与孙曼琳有许多天没有再见面。再见时,是孙曼琳来还信,她说有一封信,署名是给她的,但实际上,更像是给玉生的。
那是爱乔写的信。
孙曼琳第一次到李公馆,在此之前,她认为那里应该是和她在南京的家一样吊裸女壁画、挂绿白蕾丝帘,坐海派沙发椅的一间间洋房。但是除去那张李文树从英国带回来的长躺椅之外,再找不到一点西方痕迹。这里几乎不能说是公馆,更像是一座错落有致,南北分明的新式宅楼,只有黑、白、紫三种颜色。厅门前大院中种唯一一颗层峦耸翠的常青柏,也已绿的发了黑。更没有养一株花。
孙曼琳的脸穿过柏叶,红颊粉唇仿佛从这片晦暗之中越过,不流失一点儿神采。她飞快地笑了一笑,望向正迎面走来的安华姑妈,唤道:“您好,姑妈。”
安华姑妈道:“真漂亮——你是谁呢?”
孙曼琳道:“我要找玉生太太呢。”
安华姑妈道:“看见你这副摩登像,我就不用再做无谓的猜想。你是曼琳小姐。”
说着话,梅娣迎人入门。鸳儿又随着李爱蓝回南京了,她在临走前曾询问过新来的女孩,愿不愿意同她做个交换?但女孩不愿意,就此作罢。
仍是那女孩来上茶,她相貌不差,也不能说出众。只是上海女人特有的娇柔。
她上茶,唤人道:“太太,您好。”
梅娣接过她的茶盘。
以至于令她梦中惊醒。她再偷偷注视一眼眼前的女人,她美艳非常,但的确没有结婚后的女人普遍那样丰润。她的腰肢和臀部没有一丝累赘,紧实而又端正地摆放着,多么像一只绝妙的琉璃酒樽。她常常会想起自己的祖上是进贡酒的满族人。
她来不及改口。
孙曼琳笑道:“谢谢,这实际是一种少见的赞美。”
安华姑妈正说话道:“你坐着,曼琳小姐——”
“您要直呼我的名字。”
“对,曼琳!玉玉即刻就到,她和文树到宝华寺去。”
“我们玉生小姐的心仍这样诚。”
“今日是那位夫人的忌辰。”
“来得不巧,我应该把东西留下来。”
那时还未回过脸,只知有人接了她的话。是李文树的声,唤道:“孙曼琳小姐,你这样忙。”
话落,夫妻两人进了厅门。
玉生穿了一件新作的短绒长装外衣,素白颜色,又做阔肩宽腰,竟忽然衬得她不那么纤细了,里着绿缎旗袍仍如山水迤逦,却另生一种前所未见的风情。孙曼琳想,婚姻对女人改变如此之大,自己竟今日才发觉?玉生也许走了一些路,因此慢慢越过那面摆钟,走来时,去扶了一扶梅娣的手。
她望见孙曼琳,微笑道:“你等着我。”
孙曼琳先回她的话,道:“是,毕竟玉生小姐你值得让人等。”
而后,又回她丈夫李文树的话,道:“当然,李先生,我预计要开一个曼琳银行,你要不要买我的股?那时我便可以更忙。”
安华姑妈说自己将要赴约,实则她只是从不参与小辈的聚会。她闲庭漫步,离开了。而后在馆门外唤了一辆人力车,她不到哪儿去,只是天气好,不太冷,闭眼乘车慢慢游城。
孙曼琳从摆钟上的时间望回来,道:“我下月要回南京,正撞上爱乔信上所写的时间。”
说到这,她方将她收到的那一封爱乔的信拿出来。
她注道:“这简直不像爱乔写下的。”
但玉生看了信,的确,那字是爱乔写的。已端正许多许多,但落笔仍有多处犹豫。
信难得简短,其中有一句,令人大为震撼,她说道:“下月十七,约还有十九日,那日是春分,我会来见您。”
信末了,始终不忘,仍然那句“玉生小姐,您一切平安,多福”。
于是这一天开始,玉生开始了十九日的等待。收到信的那晚,她忽然唤来梅娣,请她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在公馆里寻一个干净,光亮的屋子出来,最好不要设檀木床,爱乔莫名害怕檀木的颜色和气味。后来,梅娣到大洋贸易让人送了一张新式的西洋绿皮床过来,那便成了公馆内唯一的一张西洋床。
但玉生不知道爱乔怎样来,与谁来。在爸爸的信件中,也没有寻到此事的痕迹。
那天玉生将信重又拿起看,她以为李文树睡去了,却是没有。他睁着眼,忽然问她道:“春分那一天,太太,你应该记得。”
她只以为他在说爱乔的到来。
正要回话,他注道:“马局长的生日,他少过生日。”
玉生怔了怔,道:“我只记得马太太。”
李文树道:“马太太,不正是马局长的太太。”
玉生从前只是听见“马先生”这一称呼。之后她又听见“马秘书长”“外贸商协会议员”种种称谓,但马太太始终唤她先生为“自清”。
玉生没有即刻回他的话。
不久后,玉生在报面上看见了马自清先生正式调任到铁路局任局长的新闻,自此,他和他太太开始了在上海定居一生的生活,他们的房子普通却又坚硬,避过了多次混乱。
“爱乔说她会在那天到上海。”
李文树思索了片刻,而后,很快地答道:“成笙会接到她——在码头,或者站台吗?”
玉生道:“并不知道。”
李文树道:“那么,需要兵分水陆了,太太。”
忽然,他故意笑一笑,道:“我很乐意看见爱乔到来。”
玉生回身望了望他,再没有说什么话。
一直到春分,或者在那之前的许多时刻,玉生再没有同李文树说什么话。这将是她与他婚姻生活中所生出的第一个鸿沟。她与他生活的房屋与社会开始被分裂,人分两端,底下是陷落的洋车、人力车、咖啡、英文报、毛笔、钢笔、歌舞剧、点戏台、她的婚服、他的西服……那一切组成她与他过往与如今的大相径庭的每一件事物,塌落在其中,彼此只要再进一步,塌陷就更深一步。
直至春分那天真正来临,迎来第一次表面上的天崩地裂。
她冰冷地注视他,说了最后一句话,道:“我不下车了。”
春季多雨,但那天只是灰蒙蒙的一片。芳萝的车子驶往马夫妻家中的途中,天如柔软山体般几乎倾塌,远处的密云分散转为聚合,飞快地,由乌转为不见底的黑。
“会下雨吗?”
芳萝回李文树的话道:“会的,但是就像云聚云散的速度,您过会看到的,应该是一场很大很快的雷雨。”
李文树道:“今天阿贝丽过去了。”
芳萝道:“是,她让我告诉您,她昨天已为波斯喂了药。”
李文树道:“下午,或者你返程回去,再看一眼波斯今日的进食。”
芳萝应了声。
而后,暴雨忽然倾盆而来。芳萝的车子路过长龙般盘过的电车,电车上挤满了人,匆匆一眼,玉生捕到另一张像极爱乔的面孔,在高高的铁皮窗中,视线无法留住的暴雨之后,那张面孔消失了。于是玉生记起,爱乔定会坐车来。她和她一样,甚至比她更害怕乘船。
“我要先去另一个地方。”
她忽然地,说出来这句话。
芳萝是开车子的人,所以她首先问道:“太太要去哪?”
“坐火车的地方。”
这段对话开始直至结束,李文树的双眼一直平静地注视暴雨。他没有回望她,他的耳朵不停流过的,只有被车帘遮住的雨声。
“太太最好不要到哪去。”
“为什么。”
“中午的消息,今早在抓走私,在北站,警察击毙了四个无辜的中国人——”
玉生的双眼从注视暴雨的李文树身上转回,然后,再没有停驻在任何一个地方。
她望了望芳萝的背脊,又从挺直的背脊,转到她正开动车子的平稳的双手,那双手翻了翻,将一场大雨翻至另一场大雨。淋雨的人步履不停,芳萝终于鸣了笛。
她在她的惊恐中,注道:“两个中国女人,和两个男人。走私是日本人,但是没有抓到。”
“什么样的中国女人?”
“事态严重的话,晚些预计登报,如果太太要看,我买——”
玉生喊道:“我立刻要知道。”
这样高的声音,不算尖锐,不像怒吼。但超脱她平常的语调。
芳萝仍然笑一笑,道:“车停后,我立刻到北站去一趟。”
“我立刻要知道。”
马太太的房子已近在眼前。低矮、平整、肃穆,门前露出一大片被暴雨侵袭过后的平地,平地之上,几乎站满了人。那一种黑色哔叽西服,里衬一条宝蓝暗条纹领带,很长一段时间,成新派官员的“官服”。
不再重复,玉生只是唤她道:“芳萝,送我到北站。”
“太太,你想知道什么呢。”
李文树的声音仿佛在雨停之后才传来。他的双眼从暴雨,从那片新派“官服”上回到车帘内,他看着她,像任何时刻一样微笑着。
然后他注道:“死与生无非两个结果,当然,我非常相信爱乔平安。但是,就算真正车毁船没,我们也没有任何办法。”
正是这个时刻,她从他那松弛的肩头上,一直望到他那更为松弛的神色。就在他说出“死与生无非两个结果”时,她从臆想之中抽离了,她明白了,死的中国女人绝不是爱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