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下车了。”
李文树的双手,与一把巨大的伞面停留在车外。他在那里等了等她,无声地,直至她终于不再注视他,然后他收回手,笑了一笑。
“你需要休息,太太。”
他独自走入那片平地。他高大的身躯,巨大的伞面全部融入了那一片平地,平地之上的所谓“鸿沟”,实际已看不见了。或者是说,肉眼已看不见了。
但爱乔却是坐船到了上海。
晚饭之前,李成笙在码头一艘私船下接到了爱乔,他见到她,几乎以为她是从旁的那艘商船上走下来的。她穿了她认为她所拥有的最好的织锦缎,是今年过十四岁的生,自然她没有真正的生日,玉生将在桥下看见她的那一天,看见她的第一面,定义为她的生日。便是林世平为她过生亲自裁布做给她的那一件,素蓝缎面暗提四方四合云纹,她爱宽摆宽袖,觉得做事跑腿非常方便。又因为她生来机警的眉眼,忽然望见谁时,仿佛只要望一望,就立即猜测出他大概是什么人。
她小巧的手从宽袖子中伸出,握住他的手,呼唤道:“李少爷,您好,您好。”
李成笙笑了,笑出声。“您好,您好”,这句话从此之后换过许多人说,他仍只记得爱乔。
“咱们这是去哪儿?”
“再直走几条街面,就到静安。”
“静安是什么地方?”
“静安如今只是一条路。”
“这样——请教您,那又是什么呢?李少爷。”
李成笙总是笑着,回她的话道:“那是两个法国孩子在踢皮球。”
“也请不用再叫我“少爷”,你可以唤我名字。”
“绝不能。”
“怎么办呢。那么,你就和爱蓝一样,喊我二哥哥吧。”
“僭越,有个词是那样说。”
“客气,有个词是这样说。”
爱乔忽地开怀一笑,看他,只将眼珠子转一转,并不回过整一张脸。她十四岁,当然天性还未完全驯化,她像鹿,像羊一样打量街上的人,街上的车,还有其余可见的一切事物,她坐在这辆美国汽车上,却感到自己到了比美国还远一百万里的地方。这里的女人,甚至有袒胸露背的穿着方式。
她感到自己几乎有一百年没有见到玉生小姐。所以她非常害怕,她会见到另一个将一大片肌肤暴露在日光与众人目光之下的玉生。幸而没有,玉生仍然穿了一件水绿平袖旗袍,瘦长洁净的一整具身躯,走步起来,如鱼游水。
她在馆门前等候她,见到她,问一句道:“身子舒服吗?”
爱乔道:“见到您,自然是的。”
然后,爱乔长叹了一口气。
“这是为什么?”
“您消瘦了不是。”
彼此走着,玉生忘记许多不快。当然她也不必要记得,李文树并没有犯什么罪。
爱乔慢慢地说话,道:“我和爷——在这儿,我非要叫爷。我和爷本来要坐一艘商船过来,但是爷说他约了紫金山的祖舅舅钓鱼,不愿来,问我一人敢来吗?我说当然。”
“真的。”
“是。”
不久后,玉生确认爱乔说了谎。
那是通过爸爸林世平的信件得知的,他在信上面写道:“新雇用的女帮手来做事后,爱乔吩咐了四五天的餐食,烧完了我最后一帖治多梦的药后,在一个早上坐了一艘私船走的。我不愿再教训她,你多照顾她,然后请她平安回来。”
玉生收到这封信的那一天,正是爱乔到上海后的第二天。
她在一间从没有人住过的房间住了下来。第二天的早上,她和在南京一样,在天发白的时候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