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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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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枚婚戒被辗转多地,终于送回李文树的眼前。

李文树忽然感激起自己从前最不屑的,习惯在赛马会上大赢一场后偶尔会生出来的“慈悲心肠”。正是因为他热衷保持伪善的面孔,才会让许多年前向某位马夫抛出的那枚金币,如今,成了他寻回遗失在牢狱中的婚戒的重要契机。那位接受了他金币的马夫,因战乱参军后,节节高升,李文树和他铜墙铁壁之间见的那一面,被李文树利用至今。

自然,高昂的运费求助了许多位好友之后,最终只余下身在海外的蒋少成,爽快地将一笔钱款打到他许久不用的账户里。银行的发展迅速到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拥有过上海最大的一家银行。虽然如今金山银行的旧楼被征用后,开发成了政府办公大楼。他去取钱时走过那里,有个穿西服的男人在门前与他擦肩而过,他恍惚了一会儿,继续往前走。

苏鸿生是死去早投了胎的。然而,余史振行踪不定,但依照他曾做的那些事,也定不好过,陈榫和他前后入狱,也许还在“服刑”——他庆幸每个人都和他一样痛苦。却似乎只有蒋少成,或者还要说他妻子秦凤,彼此积累了几代的高台要轰然倒塌,还是需要一些时日的。虽不知道蒋家这对夫妻如今衰老到了什么地步,有没有和他一样长出白发和沟壑,但是他确信无比的是,离婚后,一个成了鳏夫,一个守了活寡。他还是取得了可耻的胜利。

玉生的信件依然没有回复。

李文树不再接安华姑妈的话,也不理会她按响的门铃。但他需要钱,就想着先找一份活计来做,他似乎一天也没有上过班——在银行时总不算。应该要按时按点地到达某个地方,然后像戴上锁链似的寸步不离,直至把人一天的气血榨干,夜晚长出新的来,明天继续等待消亡,榨油也没有那么快。他去应试了一家小公司的账房,开过银行的他被人说算得一手烂账,报税清单难道不会往狡猾了算?工人酬劳竟精确到小数点最后一位数。于是三天不过,他脱了工衫便出来,扯掉的那一种蓝领带,似乎是黑的洗成泛白——只是看起来像蓝色。

好歹上海的咖啡屋不少,他穿西服去应聘,引得几张年轻面孔大笑。那些人在他眼里当然也如贩夫走卒,因此总不会为了这些人的笑容而恼怒。只等到正式上工,他将昂贵的咖啡豆子当撒盐,而次一些的他便无论如何不肯放,一杯从前能赚半杯,如今再骤减一半。老板结了工钱,结多一些,见他不收,也不知为什么心软,便又说道:“老先生,我想到有个活介绍给你。”

“你在英国念过书,虽是旧社会的学历——总会些英文?”

将英文翻译成中文,转入博物馆的租赁式播报器,这份工作对于李文树来说,好像张口喝水那么简单。这份工作目前为止做了最久,有半个月,领第一周的薪水,为介绍的人打过去一半,他似乎仍然学不会将钱当作是很珍贵的东西。后面见到安华姑妈,也给了她一些,让她把这些钱打给玉生。她当然又摇摇头,好像是很为难的事。

于是他只能留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劳作,也不知道为什么攒钱。一应的吃食娱乐如果没有达到以前的标准,那么还不如彻底没有。他下了班就回到玉生为他找的房子里,虽然窄小但很干净光明,他有一天睡着忽然想起来,他去过玉生的卧房,好像和这个房子有同样的气味。这个气味遥远又近在咫尺,忽然又有一天,消散了。

暖炉的香灰点得太久了,冬天近要到来。安华姑妈倒掉残灰,换了一些新的。她见他一回来翻箱倒柜找什么,问清了。

安华姑妈回道:“那是早些年从公馆里带出来的,只剩这些了。”

他用旧报纸收集那些和他的肉身一样仿佛死去的香灰,放在枕巾边。有时候他会在换报纸前,看一看上面的内容,公馆自被政府收走成展览馆,新闻颇多,多么像之前上海的报面,只是上面再不会出现李文树的名字。

李文树窥到“拍卖会”一则新闻,时日将近,便是下月。拍卖单子随着订阅的报纸有一两天会夹在报纸中一块送过来,他看见那些物品的标价不足他当初购入的十分之一,甚至那一个他送给玉生摆在笔架前的那盆铜镀玉石金兰,还被当作某件洋瓷盆的赠品相送。他陌生地觉得这根本不是他的东西,只是胡乱搜刮来的赝品,直至看见那幅婚像,他猛地惊醒。

他屡次写信申诉,但屡次无果。同做翻译工作的年轻同事好心告诉他,展览馆的投诉部门只是虚设,若有异议,要到馆内去找服务台。说到这儿,又笑他如此关心,岂不是要自己拍下一件来典藏?他只是冷冷地回话,说那本就是他拥有过的东西。年轻的男人只当他终于老得疯掉了。

因采纳了男人的建议,李文树开始将这两月攒下的工钱拿出来细算。又不知为什么,如今没有什么值得花费的地方,但仍把最后的,还有最后一只珐琅海棠花烟盒,本打算好了死后要带到棺材里的,他也拿去当掉了。幸好送对了地方,估价高,一下子手上多了许多钱,他倒反而忽然醒悟起来之不易,一点也没有花掉,他存入银行。

李爱蓝远在海外,他自由后,只有一封信件寄来。他窥见信中窘迫,因此选择不回信,她也就不必为他的回复,迫使自己斥如今难以承担的财力,远远来见他这副衰老的面貌。何况,她若下了船,车,或者是飞机,他也没有一身好西服穿着去接她了。

安华姑妈得知他请了假,又来家里见他。钥匙开了门,窗子都开着,光明中只有她的影子掠过白茫茫的角落。床榻和书桌仍然非常干净。衣柜里那件最好的外衣,穿了出去。他兴许是去了书店。她告诉过他那间免费书店,也有新鲜报纸可看,他近来常去。

因李文树不在,安华姑妈只是整理了一下屋子便走了。实际也没什么可整理的,只有过去这些日子曾放在书桌上的他的一个皮夹子不见了,去了哪儿呢?他从前不爱带皮夹,出门在外总有人为他伸手。想是改不掉那习性,随手丢弃了罢。只是关门前,本要为他带一下门前的杂物,却发现,篓子里什么也没有。往日还有一些拆开的信封。

晚些时间下了雨,李文树就在那辆寂静的电车里与安华姑妈匆匆一眼,相视而过。飞驰的电车将安华姑妈眼底的茫然与惊恐瞬间碾过,他忽然思考——窗外的安华姑妈今年是几岁了?她从前也这样老吗?只有忽然像一个陌路人与她相遇,才能从旁观者的视角审视起这个女人,他从前还以为她永不会老呢。起码在昨天早晨,她还梳了发油,便不会像现在这样任凭自己苍白干枯的头发和落叶一同飘零,掉下来几根,几缕,她毫不在意,只是和周围人一起弓腰低眼的,麻木地走入雨水里。她萧条的背影似乎和几十年后的玉生重叠,也就是——几十年后他妻子玉生也会这样老吗?

于是,在暴雨中张牙舞爪的巨大伞面,忽然遮住了那一半遥远的熟悉的身躯。电车重又行驶起来,不断远去的车窗中——这就是他见她的最后一面了。

他恨这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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