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于二十八号返回上海。
如今的火车是最快的,但从香港回来,直行还是坐船最便捷。李沅的丧事匆匆办完后,她竟然那么快,再一次踏入了灵堂——这是从未想过的。她以此向安华姑妈打趣着,如果爸爸和爱乔当年也有灵堂可入,那么她会不会是年轻女人中步入灵堂次数最多的呢?然而,她又说自己实际不算年轻了,昨夜她下了码头,拦住一辆汽车来坐,即使是夜晚,也能从昏暗的镜面中窥见自己头顶的银丝,像刚刚磨好的剑柄。她摸了摸,的确刺了一把她的掌心。
李文树的丧讯发得匆忙,因此无多少人来。好友中除蒋少成,也便是陈太太了,又忘了——如今该说长芳。长芳,玉生许多年没见过她了,只记得她当初非常美貌,现如今倒忘了那是怎样的美貌。只因时代发展飞快,对于美丽女人的认同,大多更在意穿着打扮,头发也不像从前那样做狂风暴雨的壮观。玉生去香港,有两位新兴女性,见了她,又说她:“白得好似鬼。”总之,听起来似乎也不算美丽了。
长芳的孩子保住了,总算只成了半个聋人。听得清的那边耳朵,好像是长芳分给他的一样,李爱蓝多次唤她,她只是迷茫地睁着眼,直至忽然地应一声:“哎?你怎么来?爱蓝。”
李爱蓝道:“我哥哥死了。”
说罢,爱蓝不流泪,或者早就流完了,再流只是血,从激凸的眼球中流出来,何苦吓人。她见到长芳终于痛哭不止,好似她初见兄长李文树的遗体时,那么悲伤,那么痛苦。反而他的妻子,真正最该流泪的人,这几天来,没见她掉过一滴泪水。
李爱蓝只怕她是睁着眼就死去了。惊恐的,伸一伸手去探她的鼻尖,还活着,她的手还握着那几把要派分的伞柄。今日下了雨,她进进出出几次,浑身湿透,问她冷不冷,也不说话,仿佛手上这件事此刻便要做。她将一切打理得有条不紊,如果有人问起来,总是没人问的,她却不合时宜地,低低声说一句道:“我孩子死的那时候,也是这样办的。”
李沅的死亡并不这样震撼。她只是在某一天上学的路途中,公共车沉了海,她是十几个死者的其中一个,报纸上是这样报道的。玉生到香港去认领她的尸身时,只见到一条白布,白布中裹着那一块从她体内掉出来的肉块,在这世上活过去十几年的人,如今,终于又变成一块肉块了。因为暴雨狂袭,尸体打捞难度颇大,李沅不爱自己这样浮肿的身材,所以平时餐食总是减少。她便问医生道:“能不能抽干,她身上的水。”有人当她是疯了,摇摇头,又不得不劝慰她。
她倒觉得自己这几年来少这样清醒,她抱了抱那条白布,不知道多久,有几个人来唤她,请求她离开。她只是记起,回忆着,这条白布在这么些年来和她度过了怎样的日子。第一次说话,第一次呼唤她,第一次流泪,第一次乘船离开她,那到底是怎样遥远又好似发生不久的日子啊——她本以为永远不必这样来回忆的。因为死去的人如何回忆活着的人呢。而想不到她活了那么长。比这些人长。
安华姑妈却道:“你才三十多岁。”
“你就走吧。”
这又是谁说的话?倒像是蒋太太的声。
不——应该是秦凤。
她突然,大骂一声:“滚开!”
而她又是谁?孙曼琳不知道那是不是玉生,又或者,早就有了和玉生一模一样的人,代替着她,活过了丈夫被捕入狱,抚养孩子照顾姑妈,又接连面临两次死亡的人。孙曼琳希望是这样的,玉生早就已经死去了,死在了她婚姻看似美满,父亲和爱乔还在的那一年。
而真正死去的李文树,胡乱拍下来的全部藏品,最后由玉生决定全部和他的肉身一起送入焚烧炉里。她说道:“如果他为了这些东西就要去死,那就让它们陪着他。”于是,孙曼琳又确信了,这便是玉生。
她劝告她道:“和我一块离开这里吧。”
又不说到哪儿去。
李文树的自杀在某一天登了报,不知是哪位故人写下。又或者,写下的人根本就不认识他,否则怎么能说他是“疯了的银行家”呢?他根本就没有疯呀。他要是真疯了,怎么会因为接受不了这一切而去死呢。他应该好好活着,直至精神和□□都被这个新世界吃的一点儿不剩,最后才躺到棺材里去呀。那些日子玉生翻来覆去向孙曼琳念叨这些话——她恨他,恨到巴不得让他死而复生,和他离了婚后,再让他带着和她一样的怨恨与孤独再死去。
因为他狡猾又自私,他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的时间,是玉生还没有与他离婚之前。他似乎早就计谋好了这一切,紧紧嵌在手中的婚戒,用尽所有积蓄拍下来的,公馆中那张四不像的婚照,还有她曾在船上送给他的胡桃贴。他留给了她这些,仿佛要化为魂魄附在上面——她是和他结过婚的。在他死之前都没有离婚。她要永远地记着。
所以说一个男人最大的罪恶,那也是被他们称作“痴情”的东西,就是在完全忽视女人的意愿时所产生出来的——一种至死不休的注视。他企图这种注视将使他的“殉情”名垂千古,他完全将自己想象成了背负着国家大义死去的君主,而妻子是他□□最诚实的臣子。当然,他为这个“臣子”什么也没有留下,除了腐烂的尸身。
有一次,玉生对孙曼琳说道:“如果他在天上与我的孩子见面,他会感到惊讶吗?不。他不会到天上去。他是自己放弃了生命,邱姑姑说过,那样的人会掉到地下的。”
孙曼琳那时回了南京住过一段时间,哥哥嫂嫂的日子逐渐平稳下来,并不富足,但再也不必奔波。她留在家里的客房住了一段时间,虽然是放下床便拥挤得睡不下的空间,却做了几个好梦。她这两年已经少梦到兰西了。有人说起要她结婚的事情,但她总觉得自己已经结过婚了,在十几年前与兰西屡屡出逃的太平南路上——他与她分明结过婚了。于是以此回绝。
玉生一方面守着两个人的丧,也像是三个人,连同她自己。她常常坐着坐着便睡过去,一整天可以一句话也不说,也关掉了铺子,吃食以最低的消耗活着。安华姑妈在李爱蓝面前痛哭过一场后,决心要将李沅的骨灰请回宝山,但路途遥远,花费十分昂贵。思来索去之后,李爱蓝向自己的丈夫博尔借了钱,多少年没向他提出那么无理的请求了?但所幸他和以前一样盲目的爱着她。当下便卖掉最后一片土地,他预计要靠着那片土地走到山穷水尽之处的,他自失了业后,有时会依靠朋友亲人的补助过日子。
李爱蓝只是道:“当我还了你的。”
因为苏姨太太的狡猾,她为她付出的钱票,被她抱着上船,游回上海的日子。极难去忘记它们,即便那是她曾那么愚笨的证明。她到底是可怜着谁?看见这样一个女人,又回溯到最后一次见欧阳嬅,她丈夫在战事中牺牲之后,那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她。她曾经是多么珍惜与她的情谊啊。但见到她苍老的容颜,她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就像如今忽然望见玉生仿佛一瞬间崩塌的面貌,她明白,原来婚姻才是最快将身体和精神一起摧毁掉的武器。
“如果不结婚就不会死吗?不结婚就不会发生战争吗?你的想法还是那么懦弱,那你到底为什么要结婚呢。”
那是欧阳嬅面对她浅薄的见解时,早就已经刺痛过她的话。
可是,为什么她还会这样去打量玉生呢。将一个女人在容貌上,不再美丽的根本归功于和男人的婚姻,那不也是一种侮辱吗。人有生老病死,谁能青春永驻,作祟的是“自然”罢了。然而,自然,又有什么好恐惧它的呢。
于是,李爱蓝开始觉得玉生的白头发也漂亮极了。她从前的确一次也没有,意识到她的美丽,即便在旁人看来,那是最显而易见的事实。她像照顾着自己从不存在过的女儿一样去照顾着玉生,在和博尔离开上海之前,因为害怕她随时也会离去,她几乎寸步不离她的身边。
终于有一天,玉生说道:“你回去吧。我也要走了。”
爱蓝固执地问道:“我回去哪?你要去哪?”
玉生道:“回家。”
爱蓝忽然笑起来,说道:“对,博尔叫了车子,应该快来了。反正今天的雨也大,偶尔坐一次好车有什么要紧?如果雨能小一些,我还想去金陵东路那边吃蟹粉呢,从前我们曾去吃过的,它倒长寿,开到现在。”
玉生摇摇头,不回话,往前走去。
“去哪?”
爱蓝惊恐地牵住她的手,或者说,那是一种绝望的神色。她为什么要感到绝望呢?她已经构建起了自己的家庭,在那里,她仍旧有家人——是丈夫和孩子。在博尔的世界里,她和新搬来的邻居一家也相处融洽,如今也少因为闻到别人的汗酸味而皱眉。
“你忘记了吗?”
那双手几乎是恳求的姿态跪拜在玉生的掌心里,在被伞面暂时阻隔的暴雨中,爱蓝继续呐喊:“嫂嫂!嫂嫂!还有的住呢,在愚园,还有房子呢,那就是你的家呀。我和你一块回去,你等一等我,等一等——母亲?哥哥!父亲!”
逐渐远去的,柳絮一样消散的背影。如果再也见不到她,还有最后一声声呐喊的那些人,那么谁来证明那一切?她不是博尔的妻子。她是李爱蓝,曾就读于教会学校,有数不清的洋裙和陶瓷,在很漫长的一段日子之中,她住在堆积过金山高耸的空间里,那时,似乎永远不必为一张廉价航票而忧虑。如果没有了她,那么谁为她证明这一切曾真实发生呢?还有安华姑妈对吗。当她挣扎着,想抓住最后一缕希望的浮云,然而——
无论如何,因为肺痨,安华姑妈是活不过今年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