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出差许久的周瑶柯回到申城,嚷嚷着要吃一顿豪华晚餐,姐妹俩齐聚周家。周瑶柯摊在沙发上,外婆怎么敲打都不肯坐正,把没正行贯彻到底。
外婆摇摇头去厨房洗菜,提前给大厨打好下手。
周之逾则被外公喊到书房,“试试外公新到的磨,我亲自替你研磨。”
家里几个小辈,只有周之逾能静下心来写字,从小便跟在外公身边练字。虽然爷俩喜好的书法家不同,但不妨碍互相欣赏。
很多人觉得新书拆开有股难闻的味道,周之逾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她很喜欢这种味道。还有墨香,这两种香一同构成书房散发的味道,叫人安心。
“今天准备写什么?”
周之逾压好纸张,执笔:“《洛神赋》”
外公毫不意外,摇摇头:“没见过你这么专一的。之逾啊,你再写,外公可是要看腻了。”
“外公,专一是好事。”
毛笔游走,字迹浮现,她已写过千百次,文章存于心中,一字一句几乎不需要停顿。
叩叩
书房门被推开来,外婆端了三碗甜汤进来。她看向书桌旁,周之逾不受影响,头也不抬。于是就势坐下,自己也拿起来一碗来喝。
“怎么孩子来一次还要检查书法?”她有些不满。
“胡说,我让之逾试试老张前两天送来的新磨。”外公跟着喝了口汤,皱眉,“这么甜,之逾喝不了。”
“就你知道她喝不了,她那碗少放糖了。”
周之逾打小就这样,一旦做起一件事来,便专注到几乎听不见外界的声音。
安静的书房里忽然响起手机铃声,外婆看了眼,“柯珍的电话。”立刻接起来,“哎怎么了?结婚挑日子?我得找下号码。”
外公端着碗站在桌旁,眼睁睁看着周之逾收尾那一勾突然泄了力,硬生生断在半道。
她正写到那一句,“余情悦其淑美兮”的悦字。
“哎呦。”外婆挂了电话,闻声也凑过来,拍拍脑袋:“是不是我打扰到之逾了,哎呀不说了,我去找找算八字的,号码好像记在本子上了。”
把碗一搁,人走了。
外公看她一眼,什么都没问,“没事儿,接着写。”
满篇的字忽然都乱了去,周之逾闭了闭眼,握着毛笔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
她强迫自己落笔,那一点黑色却肆意蔓延开,再无法起承转合落成一个字。
“既然有心事,就别写了。这块磨外公给你留着,下次再来。”外公上前替她收了笔,把她推到小桌子旁,“喝点儿红豆汤。”
他转身回去桌前,再看那个“悦”字,却怎么都无法展颜。
其实他最心疼的就是这个外孙女,她从小就是最安静听话的那一个。
不像周瑶柯闹腾,也不像于嘉总闯祸。她乖巧懂事,没事儿就跟着他练练字,读读书。
他也最懂周之逾,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怒不形于色,把一切情绪都藏在心里,太过内敛。
能让一个从小便习惯心静的人,在最擅长的写字时分心,可见是她珍视的事。
收好纸张,他忽然带着点好奇开口:“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让外公也听听。”
老人家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在安静好一会儿之后,才听到周之逾开口。
“外公,您和外婆,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嗯?”他挑了挑眉毛,随后开始回忆,“我们那个年代,自由恋爱的很少,大多是媒人介绍。不过我和你外婆都不算拘束的人,认识之后出去逛过公园,看过电影。我经常骑着我那辆二八载她。
那时不像现在,能去的地方能玩的也少,我们来来回回就在那几个地方见面。后来没多久就结婚了。在那时候人们心中,谈恋爱就等于把对方列为结婚对象了。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
一个听起来略显平淡的故事,外公翘了翘二郎腿,接着说道:“我们那时候没什么轰轰烈烈的爱情,大多都是这样平淡过来的。”
周之逾忽然心生羡慕,感叹:“真好,像上天注定。”
她舀了一口汤,红豆的香甜溢满口腔。这相思之物,引得她内心防线也变得松松垮垮,藏了许久的心事在此刻趁虚而出。
“如果,外婆那时候心有所属,您会怎么办?”她只想寻求一个可能的答案,拿来安抚自己罢了。
二郎腿停下,外公看她一眼,眼里似有了然,他眯了眯眼睛思考良久。
摇头:“无解。若非她不可,那唯有祝福。若不是,那便另寻良偶。但所有的一切,时间都可解。之逾,你明白吗?”
红豆汤已见底,她敛下眼眸:“我懂。”
谈话气氛骤降,外公晃了晃脑袋企图破冰:“不过,我这倒是提供情感咨询,不贵,一瓶好酒足矣。”
总算,笑意重回周之逾眉梢。
“谢谢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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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瑶柯捧着碗,筷子不停。大快朵颐的模样,和对面周之逾几乎没动静的碗大相径庭。瞧见姐姐心情不佳,连在外公外婆面前都这样不加掩饰的样子,周瑶柯扒拉的动作也慢了许多。
但不知为何,老两口只一个劲劝她多吃,对周之逾的异样充耳不闻。她觉得,难道自己是不是又错过了什么?
饭后两人起身离开,周瑶柯凑到姐姐旁边:“姐,出什么事了?”
周之逾只是看着她认真反问:“结婚送什么合适?”
“结婚?”周瑶柯愣住,下意识问:“谁结婚?”
她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刚从国外回来,几乎没有朋友,到底谁结婚。
难道是!
她在心里大喊一声卧槽,随后拽住周之逾的手臂:“真的假的?不会吧不会吧。”
她脑子转得飞快,一下子全都想明白了。再看姐姐好像早已体会过惊讶,或许她早有准备,只是瞧着,眼里情绪比平时还要淡。
像一汪死海,扔什么东西都沉不下去。
周瑶柯不喜欢看姐姐这样,震惊过后又起了捉弄心思:“要是于嘉不邀请你呢?”
“我要送的不是她。”
典型的周之逾式的无趣回答,周瑶柯撇撇嘴就此作罢。
回家前两人拐去商场。
从一楼各大珠宝首饰,逛到楼上奢牌,没一样入得了周之逾的眼。
“姐,你到底想送什么?”
她们正经过一家玩偶店,周之逾停下轮椅拐进去。周瑶柯在身后傻眼,“你要买玩偶?”
这个品牌主打各种精致可爱的玩偶,周之逾仔细地一个个挑过去,最后目光落在一只卡皮巴拉上。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没见到乔煦宁背过卡皮巴拉的吊坠。于是伸手拿下一只,但又有些不太确定似的问妹妹:“这个,可爱吗?”
周瑶柯飞快打开相机,镜头里,周之逾一脸认真地望过来,明明是一身清冷气质,生生叫手里的玩偶卸下几分。
先怒拍她十几张,然后拍了拍玩偶的头:“很可爱。”
从小周之逾就和这些东西不沾边,破天荒头一遭买玩偶,周瑶柯从她询问开始一路摄像,留下宝贵影像。
她捣鼓手机道:“我要发给爸妈,让她们看看这该死的爱情把她们的女儿逼成什么样了。”
自得知消息以来,周之逾露出第一个毫无负担的笑容,“说的什么话。”
周瑶柯仍心有不满,但她没再多嘴,怕惹姐姐难受。
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周瑶柯找了个借口在姐姐家住下。进门前,她特意多瞄了对面几眼,除了紧闭的大门什么也没看到。
周之逾一回家就进了书房,几乎一整个晚上都待在里头。周瑶柯洗好澡打着哈欠推门进去,被凌乱的桌面惊到。
她走近,看到无数精美作画的书签。可这些书签像得不到主人的满意,都被搁置在一旁。
她看穿姐姐的意图,又为姐姐费尽心思却仍不满意而忧心。这份礼物大概会持续折磨周之逾,像当年在国外得知乔煦宁和于嘉在一起一样。
那天的场景周瑶柯至今能回忆起所有细节。
遥远的多伦多,周之逾在偌大的落地窗前赏雪。今年的雪好大,不同于鲜少下雪的申城,多伦多的冬天漫长又寒冷,几乎被白色包围。
周瑶柯在刷到于嘉朋友圈的时候立刻跳了起来,她不停骂着脏话,立刻找到国内还有联系的同学,一个个问过去,就为再三确认消息的真实性。
直到所有人都给出肯定的回复。
她明白周之逾总有一天会知道,一起面对好过她暗自承担。
于是她准备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周之逾。
“姐。”
周之逾回头,只一眼,顿住。周瑶柯欲言又止的模样,让她心头升起莫名阻塞。
这两年她刻意看了很多心理学方面的书,主要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更加平静。然而妹妹的眼神,除了自己出事之后,她几乎没看过她如此忐忑不安的样子。
她直觉,和乔煦宁有关。
“是她出事了吗?”
她这一问,周瑶柯看起来像是快要哭了,她走过去,把手机递给周之逾。
即使双腿残疾,但周之逾坐在轮椅上的背,始终挺直。
可从周瑶柯的角度望过去,姐姐的背却一点点佝偻下去。她低垂着头,长发遮住了半边脸颊,看不清她的神情。
可周瑶柯却分明觉得,她的姐姐也像这窗外末日一般的昏暗那样一点点沉了下去,飘扬的雪花是她不断坠落的期盼。
落了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记不得那天到底沉默了多久,只记得姐姐重新把手机递回来的时候,眼中分明有晶莹闪烁。
那一瞬周瑶柯火冒三丈,破口大骂:“算我看错了她,以后碰到,我见一次骂一次。”
周之逾却缓缓摇头:“小瑶,不要这样。”
“她和谁在一起我都不管,就是乔煦宁不行!”
为了不触及周之逾的情绪,周瑶柯都是刻意避开这三个字的,如今听来却是有种久违的熟悉感。
良久,周之逾才浅笑着:“只要她幸福快乐,就好了。”
“姐,那你的幸福呢?”
“知道她幸福,就是我的幸福了。”
周瑶柯忘不了姐姐多年前眼中的泪。
她看着书签,想起外婆寿宴那天,不小心听到柯珍和丈夫的对话,分明对乔煦宁是不太满意的。
周瑶柯略有了解阿姨这个人,她不同意的话,事情进展绝没这么快。
她决定去亲自打探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