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驿馆的灯渐次熄灭,只有竹门上悬着一盏糯米纸糊的竹篾灯笼,摇晃出暖黄烛光。
连雨年脑海中思绪万千,繁复庞杂,扰得他不能好眠,遂披衣起身坐到窗边,冷冷望着那点光亮以为锚点,慢慢梳理。
思绪虽杂,线头却清晰可见,是被那内侍一语带过的“小临安王”四字。
小临安王是盛朝最后一名异姓王,在三年前的新帝登基大典上为新帝挡剑而死,却死得不彻底,肉/身葬入西山陵,魂魄却飘荡到了丹桂乡,附在与自己死于同一时辰的丹澧身上。
就如同前生的他因车祸而穿越那样,这第二次借尸还魂同样出现得没道理。
临安王共有六子一女,七个孩子,六个是人中龙凤,且都继承了父亲的野心勃勃,唯独连雨年这个胎中换魂的嫡幼子刻意表现得温吞迟钝,跟兄姊们相比与傻瓜无异,一直被当成王府吉祥物养着。
偏偏就是这样的他,也不知哪里讨了先帝欢心,刚满三岁就受召进宫,当了他的第九子,也即今朝新帝的伴读,一直当到十七岁。
那时的九皇子没有如今的威势,虽然是先皇后所出,但他出生时先皇后难产,因为难产大出血的缘故,他的母亲和他的同胞兄长最后都没活下来,他便因此受到先帝的迁怒,把他放到已经育有一子一女的祝贵妃名下养着,平日只当他不存在。
两个不受重视的孩子,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自然难有舒心日子过。无人刻意刁难为难,可只需某些时候恰到好处的疏忽,就能要了他们的命。
十四年岁月,风刀霜剑,任连雨年如今心如沉水,也不忍回忆。
后来,祝贵妃的大皇子受封太子,娶了镇北将军的女儿为太子妃,祝氏一门又出了一位宰相、数名文臣,让这一脉如日中天。
若非先帝故意引八位皇子争斗,怀着选出其中最出色之人继承大统的想法,先太子有母族妻族的鼎力支持,再加上争取到了当朝唯一执掌兵权的外姓王——临安王相助,断不至于走到逼宫谋反那一步。
连雨年见过鼎盛时期的先太子,也见过被先帝赐死时平静冷漠的他,更陪着新帝走过夺嫡之争最惨烈的一段年岁,如今回想仍旧胆寒心颤。
临安王一家参与了谋反,举族跟着先太子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唯独他因为从小养在宫里,又有与九皇子一起长大的情分,先帝为了彰显自己的仁德重情,才饶他一命,还把削职减爵后空剩个名头的临安王位赏赐给他。
可惜他就是个空头王爷,连封号都是沿袭的“临安王”,与其说是继承王位,不如说是继承这三个字。
小临安王没有权势,不得参加科考,没有上升途径,一辈子只能蜗居在王府里,起居坐卧皆在上位者的监视之下,陪他们演一出清平盛世的戏。
直到新帝登基,连雨年以为自己或许能等到解脱机会的时候,却又碰到先太子旧部刺杀新帝。
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然挡在他的身前,心脏被利刃贯穿。
而那位曾与他同舟共济,共度风雨的新帝只是平静地拔出天子剑诛杀刺客,直到被他撞倒之前,头上的冕旒也只是微微摇动,一丝不乱,神色从容而淡静。
连雨年为他挡剑,咽气时他甚至没有露出半点紧张忧虑。
先帝刻薄寡恩,生的儿子也个个凉薄。
十四载扶持陪伴的情谊,不过云烟。
内侍方才说,小临安王亡故后,陛下盛怒,下旨诛绝先太子在世残党。
或许盛怒是假,排除异己才是真。
先帝传位时亲口称赞过,论帝王心术,他的小九是学得最好的一个。
连雨年姿态优雅地倚在窗沿,不冷不热道:“去你大爷的沈青池——阴魂不散。”
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响动,是暗卫车夫从马车上跌下来的声音。
连雨年“砰”地关上窗,车夫扶腰起身,望着那扇紧闭的窗户惊疑许久,最终归结于自己方才做了个梦。
丹澧先生从未见过陛下,且陛下是圣明之君,他怎会无缘无故辱骂陛下呢?
做梦罢了,切莫胡思乱想。
次日,连雨年起了个大早,拿着驿站小隶买的包子边吃边出门,从暗卫身前经过,毫不意外地在他眼下看到了两个黑眼圈。
丹澧先生明知故问:“这是怎么了?昨夜没睡好吗?房间里不知熏了什么香,颇为助眠,我是早早就睡下了。”
暗卫揉揉眼眶:“……有劳先生关心,我……做了个噩梦,但不碍事,不会耽误赶路。”
“这样啊……”连雨年想了想,从腰间取出一张金纸朱砂符递去,“随身携带,保你好眠。”
暗卫接过去一看,正面写着“好眠好梦”,反面写着“少思少虑”,落款——丹家专属,盗版必究。
他拿着符抬头,连雨年已经进了车厢,只留给他一股肉包子的油鲜浓香。
见他神色怪异,内侍问:“这符有问题?”
“……”
暗卫摇头,默默将符箓收进心口暗袋。
从丹桂乡至帝京,需要十天半个月的路程,一路上需途经多座城池,数不清的村落小镇,能让他们停下歇脚的却寥寥无几。
暗卫和内侍商量过后,在距离帝都只剩两百里时转向抄了近道,从西山陵借道直行入皇宫,省却中途所有设验关卡的麻烦。
连雨年不知此事,不过睡了个午觉的功夫,一睁眼就发现车外景象变了。
青山层叠如翠屏环绕,绿雾青霭若碧水叠延。
他十五岁时有幸见识过皇室祭祖大典,也进过西山陵上的祖庙,仿佛走入一座活着的陵墓。
忘了是从哪里听说,小临安王死后,因其是为救陛下身亡,因此被当时政权尚不稳固的新帝力排众议葬进了这里,位置还颇靠前,不出意外的话,百年后当今陛下的长眠地就在他身边。
西山陵明面上只有一支禁军把守,暗地里却布设了无数暗哨眼线。暗卫和内侍敢从这里借道,想来是得了陛下便宜行事的特殊许可。
连日赶路睡得不好,连雨年搓了搓略显苍白的俊颜,扒着窗沿往外看。
陵寝在祖庙之后,他自然看不到自己的坟,只能远远地望一眼,尝试回忆当日挡剑时自己在想什么,又猜测那时的沈青池在想什么。
情况紧急,他死得又快,其实也来不及多想,就冒出了一句与陛下噩梦中见。
这三年他不止一次梦到那天的场景,梦中潮湿的血腥气铺天盖地,他永远都看不清沈青池的脸,胸腔内震荡的痛楚恍若垂天雷云,比切实挡剑的那一刻还令他难受。
他们确实在噩梦里相见了,只不过是连雨年一个人的噩梦。
又要见面了。
连雨年叹气,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气音说道:“真不想再见啊……”
……
安和殿又点起了过量的宁神香。但时值深夜,殿中依旧灯火通明。
已经晋升为宫廷内相的择青端上参汤,桌上众多批好的奏折分门别类放得整齐,国家大事放一边,请安折子放一边,建议早些选秀、诞育皇嗣的奏章单独挑出来,加贴一张“已阅,狗屁不通”的批语,随意扔在脚边。
刚刚还在伏案批阅奏折的天子却不见了踪影。
殿宇右侧开了扇小门,出去便是白玉围栏拥成的告月台。择青熟练地望过去,果然在幽微灯火与夜风中窥见一道寂寥身影。
择青放下参汤,拿了披风上前,却不敢踏上告月台,只在外面说道:“陛下,夜已深了,早些休息吧。”
人影头也不回,兀自望月,淡若流水的嗓音在夜色间缓缓流淌:“朕命你寻的入梦香可找到了?多日无梦,朕快忘记做梦的感觉了。”
“入梦香是前朝古香,已经失传,幸而香方还在,奴婢已经找了最好的调香师为陛下研制,不日便可呈上。”
说着,择青双手递上披风:“秋夜风凉,陛下添件衣裳吧。”
“不必。”他偏了偏头,晦涩幽暗的冷月摹出侧颜轮廓,唇薄眼静,披散的长发在风中扬落,“丹家传人何时能到?又有看守的人因那东西丧命,朕着实厌了。”
“回陛下,丹先生已至西山陵,明日便可入京。”择青回答完,方觉察自己说错了话,嘴巴猛地闭紧,面颊肌肉颤了颤,紧咬后槽牙,绷出清晰的下颌线。
他小心翼翼打量陛下的神情,试图透过晦暗的月光窥得主子些许心绪,好做补救。
陛下却转过身,抬手握住玉栏杆,衣摆舒卷,于风中猎猎。
“西山陵……”他平静地咀嚼过这三个字,发出一声轻笑,“今夜月色朗照,西山陵冷寂,不如入我梦来……请你喝酒。”
领口绣得歪斜的桃花翻飞,他质感冷脆的声线又柔了两分,如同情人耳鬓厮磨间的呢喃:“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倘若食言……”
倘若食言,又如何?
择青垂下头,在心里问。
像是接他的话,陛下说:“倘若食言,朕也不能拿你如何。总归下次见面,多灌你两杯……可好?”
听着那温柔含笑,又在转音处隐隐泄露压抑的癫狂的话语,择青哆嗦了一下,头皮发麻,无声无息地退下。
入梦香的研制得抓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