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雨年入京那日,正好是九月十五。
京都城里阴云密布,云层中传出沉闷的雷声,恰好合上了皇宫压抑的氛围。
两人风尘仆仆而来,却连停下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换了衣服便直奔御书房。
到了门前,带路的内侍退至旁边,朝殿中走出的人躬身行礼:“见过择青公公。”
这个熟悉的名字令连雨年心弦微颤,不由得抬眼望向前方。迎面走来的近侍一身红袍,腰配玉牌,年轻而英武,说是侍卫首领也没有人会反驳。
但五年前,他还是冷宫里的小宦官,因为撞破祝贵妃和临安王的私情,险些被溺死在井中,是沈青池救了他,还为他改头换面更替身份,将他收为己用。
连雨年为他上过药,记得他曾因疼痛和惧怕痛哭失声的样子,更记得他为祝贵妃端上鸩酒时眼底令人胆寒的冷光。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择青行至近前,看到连雨年明艳到锋利的面容时稍稍一愕,旋即微笑着福身:“问丹先生好。陛下与诸位大人已在御书房内等候多时,请先生随奴婢进去吧。”
连雨年掩去眸间几不可见的恍神之色,淡然回礼:“公公客气。有劳公公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御书房,阔气而精致的殿宇间灯光重重,将雨天的阴湿气阻隔在外,却也自成一方威严冷肃的天地,饶是连雨年见过多次,也不由得放轻了呼吸。
走到殿中,坐于右侧的三位大人皆是他熟悉的面孔——兵部尚书陈安、刑部尚书许鉴、暗卫首领白歌庭,无一不是新帝夺嫡时的心腹。
至于屏风后那道端正谨肃的身影,不用说他也知道是谁。
连雨年垂下眼帘,正要行长揖拜礼,突然有一缕寒意顺着他的背脊爬上,让他眉睫一颤。眼神则似被磁铁吸引,不受控制地看向御书房左侧。
那里用黑布盖着一样水缸形状的物品。
连雨年的目光落上去的刹那,瞳孔微缩。
见他久久不行礼,三位大臣皱了皱眉,择青则忙以咳嗽提醒。
连雨年却仍然没有动作,盯着那物件慢慢蹙起眉头,眼神也从诧异转向了然,再变得深若寒渊。
许鉴有些不满,觉得这人是故意表现得与其他方士不同,虚张声势浪费时间,正要拍椅子扶手,就见屏风后的君主摆了摆手。
他猛地闭紧嘴巴,却又忍不住不解地皱眉,转头看向身边的同僚。
然而陈安与白歌庭并不搭理他,都在看着那姓丹的异士,脸上既有不安也有期待,身体不自觉地前倾,关注其一举一动。
他们这是怎么了?
许鉴凝神打量连雨年,终于发觉了他反应有异——他怎么一直盯着盖住玄玉瓮的黑布被风吹起的下摆?
他心中疑惑,但在看清连雨年凝视那一物件的目光包含着什么情绪后,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从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含义各异,连雨年没有理会,兀自紧盯那片随风舒卷摆动的布片。
在常人眼里,布片的飘卷是因为风吹,但在他眼中,却是因为黑布里探出了四根手指,正抓住布料左右晃动。
那手指苍白如刷漆,瘦削细长,俨然是一只……鬼爪。
“呼……”
潮湿的雨前风吹入御书房门窗,靠墙摆放的烛台轻轻摇晃,青铜罄亦微微摆动,发出空幽悦耳的轻响。
但除去这些,连雨年还听到了其他人听不见的声音——一道飘飘渺渺如云如雾,带着泣诉意韵的哼唱声。
听上去像是……男人的声音?
“帝京东边的山上,有一座云湖……”
“湖里摇啊摇着小船……”
“它用腿骨做浆,它用头骨点灯,它慢慢划去湖对岸,把我腐烂的身躯砍……”
又轻又低的吟唱不断回荡在耳边,连雨年压了压长眉,后背一片一片冒着鸡皮疙瘩和冷汗,抿起的嘴唇用力到发白。
他深吸一口气,快速压下本能的恐惧,低声道:“劳烦择青公公取一把剑来。长三尺三寸为最佳,必须要桃木制的。”
择青一怔,下意识看向上首,见屏风上的人影点点头,方垂首退出去。
没过多久,择青捧着一把新制的桃木剑进来,双手递给连雨年。
他握住剑柄挽了个剑花,勾了勾嘴角,微微笑道:“请陛下让近卫进来护驾。”
闻言,许鉴三人猛然一下站起身,不约而同地扑挡到屏风前。暗卫首领白歌庭还朝暗处说了声什么,于是靠近陛下的角落里又多出几道阴影。
陛下没有出声,只是摆摆手,择青便忙不迭高呼护驾。
两列近卫快步入内,将御书房四面守了个密不透风。
他们并不是听连雨年的话,只是陛下安危不容冒险。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了过去,等着连雨年给出合理的解释,或是一个戳穿他装神弄鬼把戏的机会。
连雨年却敛了心神,不理会他们,右手持剑,左手握住无锋的剑刃向上一滑,两行血线抹在刃锋上,折射出触目惊心的艳色。
血滴顺着剑锋滑落,坠地的那一秒,一股突如其来的狂风刮过御书房左右,吹得钟罄交击刀剑鸣响,同时吹落了盖在玄玉瓮上的黑布。
粗糙的木盖表面忽的浮起几不可察的亮光,犹如笔墨纵横,勾勒成仅连雨年一人可见的纹样。
那是一个上古文字——人皇钦赐的“镇”字敕令。
坏了!
连雨年脸色一变,未及补救,盖子上的纹路就因为他这一剑黯淡下去,旋即轰然一声炸碎。黑洞洞的瓮口中溢出浓烈到几乎可以堵塞气管的恶臭,众人猝不及防下被熏个正着,干呕声此起彼伏。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视野里,一头身长将近五米的怪物从瓮中站起,下身是一股连进瓮底的云雾,上身却像由无数残肢肉块拼凑成的血肉小山,腐烂的肉块微微蠕动,发出黏腻恶心的声音,表面错落密布着凹痕和凸/起,像呼吸一般上下涌动,从血肉堆叠的罅隙褶痕里推挤出黏稠的肉糜恶血,啪嗒啪嗒地掉落在地。
密密麻麻的眼睛镶嵌在这怪物巨大身躯的每一个角落,所有眼睛皆瞪大到极致,浓黑的眼球在满是红血丝的眼眶肉里快速震颤转动,血泪盈眶,顺着眼头眼尾滑落。
姑且算是怪物腹部的位置张开一张巨口,尖利的牙齿如同一条条苍白蛆虫,在其中密集而剧烈地扭动,极其凄厉的尖啸从中传出,化为了吹彻御书房的狂风。
连雨年脸部肌肉微微一抽,不需要强大气场,也无需精神污染,光是看着这样一头诡怖悚然的怪物,发自本能的恐惧就令他浑身发凉,迟钝麻痛的感觉仿佛游蛇,顺着脚掌向上攀爬,转眼间遍及四肢百骸,使得他的感官与反应双双变得迟钝。
但他很快惊醒过来,用力咬了下舌尖,剧痛使他可以保持神智清醒,并抓住机会反手握剑冲向玉瓮,剑锋在掌心一旋,化作一道弯月圆弧,直直砍向怪物身下与玉瓮连接的部分。
众人只看见沾了他血的桃木剑划过玉瓮上方的空气,时间也似在此静止一瞬。
下一刻,刺耳的玻璃破碎声连绵不绝地响起,连成一线,扎得众人耳膜刺痛。
同一时间,他们看见了足以铭记一生的“盛况”——
沿桃木剑砍过的位置往上,空间像摔落在地的铜镜般快速扩出层叠细密的裂痕,进而炸碎出一个巨大的空洞,如同打破了两个世界间的屏障,露出一道狰狞丑陋的身影。
世界外的空洞里,怪物张牙舞爪,凄厉咆哮,席卷四周的风变成了人耳可以接收的恐怖长啸,身上滴落的腐臭血肉掉进了现实一侧,将青砖地板腐蚀出滋滋轻响,飞快凹陷的坑洞里冒着青烟。
它从虚空坠入人间,声动云霄。
“轰隆”一声惊雷炸响,滂沱暴雨应时而至。
……
天子寝宫侧殿,连雨年意态沉静地坐在窗边,从不住哆嗦的内侍手中接过绷带与伤药,给掌心两道伤口细细抹上、包扎,满脸都是司空见惯的平静。
成为丹澧的这三个月,连雨年见多了死状凄惨的厉鬼,那怪物虽然面目可怖,对他而言除了体型太大,其他的却也不算什么。
久远以前,丹家传人皆有特殊的通幽体质,能见鬼杀鬼,也能用自己的血液将常人不可视不可碰的鬼魂短暂拉到人世,使普通人可以看见、攻击、杀死它们。
真正的丹澧原本没有这种体质,但连雨年穿过来后莫名就有了,这事儿一直令他费解。
玄玉瓮中的鬼已经被天子近卫与暗卫杀掉,鬼死为魙,那庞然躯壳正在快速化为云烟消散,他们再无转世机会。
实在是有伤天和。
今日是事出紧急,往后不可再做这样的事。
连雨年在心里这样告诫自己。
包扎完毕,连雨年正要起来活动一下,择青却匆匆进来,无比尊敬地躬身道:“丹先生,陛下请您过去一叙。”
“……”
连雨年顿了顿,缓缓站起,随择青走出侧殿。
天子寝殿内点了很厚的宁神香,云遮雾绕,黏稠沉重。
凡事过犹不及,安神的熏香点多了也很伤身,连雨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随即若无其事地转过屏风,一抬眼,竟毫无防备地看见了倚在榻上的男人。
瞬息光阴远,顷刻拉长,顷刻缩短,将十四年岁月与三载别离揉得光影错乱,笼罩在那张变得陌生的脸庞上。
连雨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再见故人时,心底涌上的竟会是这种凄厉尖锐不可名状的感受。
年轻的帝王坐在时光罅隙里,身后窗格渗入细密如水的天光,将他长得宽阔沉稳的体态勾勒清晰。
他褪去朝服与冕旒,一头青丝随意散在肩上,发色水亮乌黑,顺着玄色丝缎寝衣流泻,垂至腰间。
他靠在榻上小几旁支颌小憩,听见响动后睁眼望来,长眉入鬓,凤目点漆,自有帝王不怒自威的气势。但披在肩头的浅杏色长衣却又为他添了几分慵懒矜贵,虽然气质温恬依旧,却早已不似旧时那位文士风流,气质高华的九皇子。
三年啊,真是岁月如梭。
连雨年一时忘了礼数,上下打量着脱离了自己记忆的天子,看着看着,注意力却移到了其他地方,莫名觉得他身上披着的那件长衣有些眼熟。
——无论是袖口不小心被勾出的细丝,或是衣领上绣得歪扭的桃花,都熟悉到让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那不是他生前……不不,小临安王生前最常穿的寝衣外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