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测仪的运行指示灯终于熄灭了,顾淮均从座位上站起,忐忑不安。最后一项检测已经结束,但他还是没能放下心来,真正让人提心吊胆的还在后头,那份检测报告。他当然不是主动来体检的,在他的印象里医院并不是什么讨喜的地方,悲喜能在同一个瞬间叠加,是死是活全凭医生的一句话,哪怕追问也不可究明其中机理。所以只能等待,就像他现在做的一样,木然地望着嘱咐他过来的那位医生,双拳好似停了的钟摆垂落在身两侧。
“稍等一会儿,数据正在出来,我看看”,江楚柔在平板终端上划拉了几下,把它递给了淮均,“放心,身体没什么问题,你看看。”
顾淮均半信半疑地接过平板一看,上面是潦草异常而巨大的电子笔迹:中午车库。
“行了,你走吧”,江楚柔拿回终端,若无其事地把他打发走了。
正午时分,顾淮均早早地在车库里找了一个角落待着。他背靠墙坐着,无力的双肘耷拉在膝盖上,静静地望着车库的入口。车库中人来人往,不少全副武装的军士在为前往地表的据点做准备,还有的从靶场的方向来,三五成群。他一个人坐在那儿,像是旁观者,又像是被排除在系统之外的异物,急待有人把他从困境中取出。时间缓慢地流逝着,仿佛过了一整天,他等的人终于来了——江楚柔出现在入口,四处张望,她并没有穿着平日的白大褂,而是换上了与其他人无异的日常制服。几度扫视后,她快步朝着正向她招手的淮均走去。
顾淮均连忙站直了身子,问道:“出什么事了?”声音里难掩焦急。
江楚柔张口欲言,但淮均的脸色让她不由得眼神移至他处,斟酌片刻后才说出话来:“是这样的,你这一次的体检结果并不正常。”
“不正常……是怎么不正常?”
“简单地说,你的身体一直处在高度活跃的状态,都已经能赶上黄金时期的运动员水平了。如果只是短期的,那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但,从上次给你检查到现在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两次的结果却还是大差不差。我猜你的这种状况应该一直都没有停下来过,那是我最担心的事。这种高活跃导致你的体温一直高于正常水平,长期下去对你的身体会有严重的影响。”
“有多高?”
“这一次是37.9℃。”
“可是,可是你刚刚给我看的报告上没有列出什么异常的地方啊!”
“你听我说,那只是掩人耳目的东西。你的数据我刚刚对着各个设备记下来了,我不会骗你。但我想说的是,我之前想调出你上一次体检的报告做对比时发现文件被封锁了,而且我还没有查看的权限。不过我还记得,上一次的结果也并不正常。至于原因,我有猜想,但如果真是如此,我们的处境会变得非常……危险。”
缓了口气,江楚柔继续讲:“在注意到你上一次体检结果异常之后,我查了有关你在地堡的医疗历史记录,希望能搞清楚原因,但什么也没找到。之后,我试着查找跟你有相似记录的人,才有了进展——所有那些跟你一样使用过你们所谓的‘新型药物’的人,我都没法查看详细的诊疗资料,不过,我还是把他们的名字记了下来。而就在前几天,我对着名单再查了一遍,有了新的发现。不知道你对‘乌沙科夫’这个名字还有没有印象?”
“记得,他跟我在纳狄萨出过任务。”
“没错。他在那次行动中也受伤了,还用了那种药来救急。”
“他怎么了?”
“他的档案上标记着他已经不在地堡,而是被转移到地都里的医院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他又负伤了?”
“最后一条记录离现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据我所知,他不可能是因为受重伤才转移到地都里去的,还有哪儿能比地堡的医疗水平高吗?我去问过地堡里接触过他的同事们了,但无论是他的档案被封锁,还是他被转移到地都的事,没人能说清楚。所以要么是他们不知情,要么就是这些俄罗斯人知情不报。而无论是哪种情况,必定都存在幕后势力,最坏的情况下…”
“是地堡,不对,北郡政府”,顾淮均难以相信自己口中说出的话,但他无法反驳江楚柔的推理。震惊之余,他追问:“那名单上其他人呢?你找过他们了吗?”
“就我目前查到的信息看来,只有乌沙科夫一人被转移走了,其他的人似乎都还在地堡里。但我没办法查到你们的出勤安排,所以一直没能见到其他人。而且他们都挂在我同事的名下,我不敢贸然越界插手。无论如何,可以肯定的是那管药是关键,而且很可能它就是病因。我很想帮你安排更彻底的检查,但一来可能打草惊蛇,二来次数多了对你的身体也不好。”
顾淮均陷入了沉默,面前是同样噤声的江楚柔。一言不发的两人与往来的人群格格不入。
“你对那瓶药了解多少?”淮均开口。
“见过几次,只知道是实验药物,名字是一串编号。至于功效,我知道的跟你培训听过的没什么区别。”
“现在该怎么办?”
“你先吃退烧药试试,看看能不能把温度降下来,6小时一片”,江楚柔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包药片递给淮均,“现在得赶紧向国内军区报告这件事,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在搞人体实验。”
淮均看着手上那包药片,过了半晌,忽然问:“我会死吗?”
“你别乱想,我还没说话呢”,江楚柔一下把话抢过来,“我先给你开个病假单,下次任务就先别去了,得先想办法退烧。”
在墙边交谈许久的两人难免引起行人的注意,有的人甚至低声议论。就在两人意识到该离开车库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朝他们走了过来:和彦跟两人打起招呼来。见有人靠近,淮均立刻把握着药片的手插进口袋中。
“江医生怎么上这儿来了,你们在干嘛呢?”
顾淮均若无其事地回应道:“我们就边散步边聊聊天。你刚从靶场回来?”
“对,还在那儿撞见副队了,正准备跟他吃饭去”,和彦往身后指了指,“他就在那儿,不过不想过来打扰你们。”
江楚柔接过话:“刚好,你直接跟你们副队长请假吧淮均。单子我之后会发给他看的。”
和彦关心道:“请假?你不舒服吗?”他凑过去,拍了拍淮均的肩膀。
“是有点发烧,没什么大问题”,顾淮均转过头对江楚柔说,“那你等我一下,我们一起去食堂。”
于是两人在当面请假后步履匆匆地离开了,和彦跟霍奇则被留在后头。
“前天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看着也没什么问题,怎么突然就发烧了?”和彦感到不解。
霍奇则不太在意:“只要他早点好起来就行。下次任务之后我们得换到更远的地方了,到时候可不能缺人手。”
“要去哪里?”
“地都南边的一个据点,那里比其它地方要繁荣一些。你不是要买东西送人么,说不定能在那里买到。”
“来这儿这么久了还是头一回听说据点里有市场,那可不能错过。”和彦不再说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霍奇见状也不再说什么,默默往食堂走去。
傍晚,医务部内,江楚柔正在办公室的一角埋头整理资料。所幸在场的几个同事也都在忙,没人会在意她整理的是什么。寂静中,办公室的门忽然打开,一个亚人站在门口向里面张望,随后往江楚柔的桌子径直走去。
听到有人朝自己靠近,江楚柔此刻不免有些慌张,立刻熄灭屏幕抬起头,看到的是那个再眼熟不过的豹子:“你怎么来了?哪里不舒服?”
和彦摆摆手:“不是不是,我来是想看看你在不在,结果还真碰上了。那个,顾淮均他怎么了?”
“别担心,他没什么大问题。”
“可是他这下要在地堡里待一整周,感觉挺严重的……”
“养病总得花时间,你们明天就要出发了,赶不上就干脆让他多休息一会儿。”
“那倒也是”,和彦欲止又言,“可是江医生,我最近感觉淮均他,变化有些大……”
江楚柔顿了一下,但还没等对方继续说下去她就示意出去详谈。
“你说的‘变化大’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他最近过得不太好”,于是和彦把上次在乌博斯塔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但他略去了那晚安抚顾淮均的话。
江楚柔听完深深叹了一口气,说:“没有,他一个字也没有跟我提过。啧……他现在肯定压力很大,脾气有所不同也是正常。谢谢你,没有你,他现在可能状态会更差。”
“不客气,都是朋友。但我还有别的想说。”
“嗯,你继续。”
“我感觉他身上的气味闻起来跟之前不一样了,但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这跟他身体不舒服有关系吗?”
江楚柔难掩诧异的神情,转而追问:“这……你发现这件事多久了?”
“呃……我也不好说,但是我感觉不是突然发生的,有一个过程。能帮上你判断病情吗?”
江楚柔没有回答,她看着和彦真诚的眼睛,犹豫,斟酌,最后只把部分事实告诉了对方:自从纳狄萨事件后,可能是因为用药的问题,顾淮均一直没能痊愈,而最近他的状况出现了恶化的迹象。“那归根结底还是试验药物,没人能百分百确定它的副作用。但你救了顾淮均的命,这是事实,没有你,他早就已经死了。你千万不要自责!”
和彦发出了一声充满困惑的“啊”,立刻错愕不已,到最后越发显得不安。他急切地问:“那,那,他还能治好吗?”
江楚柔直直地望着对方的眼睛,叹了口气:
“我会尽力的,走一步算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