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之后,京城。
宽阔齐整的官道上,一个半大孩子伫立原地,直直地凝视前方。
林心月望着不远处高大巍峨的城门,内心思绪万千,激动、辛酸、疲惫、忐忑……众多情绪齐齐涌上心头。
她终于来到了此处,大安王朝的京畿之地。
足足半年。从三月十七,到九月十九。
六个月间,她无时无刻不在幻想着到京城的这一天。
当初从淮行府坪尧县逃离之后,林心月曾绝望迷茫了一段时间。
背负悲苦沉痛的冤屈,林心月原本将无限希望寄托于坪尧县衙,却在那遭受了沉重的当头一棒。
那之后,她犹如惊弓之鸟。她不敢再相信任何的衙门。
尽皆高悬明镜匾额,可进去之后,谁知会不会又是一个万丈深渊、血盆大口。
当时,若不是她还算谨慎,且属实运气好,她根本来不及逃离。若落到秦远明手里,林心月都不敢猜自己能活过几日。
倘若她选的寻求救助的官衙再出一丝偏差,林心月也不敢希冀还能有上次那般的好运气。
稍有不慎,不仅不能将她阿娘和王婶子、二成哥的凶手绳之以法,还有可能将自己送入虎口。若连她都不能再开口,那么他们的冤屈将永远埋于地下,无法有昭雪的一天。
就在她思来想去求助无门、几近崩溃,几乎要放弃之时,一个念头倏地出现在脑海里。
天底下当真没有可以让她鸣冤的地方了吗?没有同秦远明不存在丝毫利益、忌惮,能彻底压制秦远明,甚至压制他的根基——煊赫的秦氏门庭之人了吗?
有!
京城!
这两个字,犹如经历烈火焚烧后的燎原中,赫然出现的一株烧不尽的野草,犹如那漫无边际灰黑中的唯一一抹绿。
幼时,阿爹鲜少同她谈说大安官场,但寥寥无几的相关说道中,京城这个地方却是提及过几次的。
林心月还记得从前随着秦湘虹在客栈茶楼听过好几场说书,还有周围婆子丫鬟们无事时的拉扯闲聊——最大的官,都在京城。
那是天子脚下。
据说,秦府如今在卫阳、宣平两府声势这么盛,也不仅是因为他们担着这两地的地方官,更是因为秦府那位在京城当大官的大老爷!
林父去的时候,林心月还处在开蒙阶段,他自然没有过多地同林心月讲过大安的朝政知识,因此,林心月不了解大安官场制度,也不知道秦家这位大老爷在京城的官位究竟有多大。可她知道,京城是遍地权贵的地方。
无论秦家大老爷的官职有多大,他必定不会是权势最大的唯一那个!
更何况,京城是皇权的中心。
因此,若说全天下哪里可以有人丝毫不用忌惮秦府权势,接管她的鸣冤,那么京城必定是希望最大之处!
反正她如今也沦落要四处漂流,往哪里流浪不是流浪。既然这样,那她不如就往京城去!
连京城的确切位置都不知道,只知晓大致在北边的林心月,就这么坚定了一路向北的信念。
有了目的地,既不识路,只能问人。林心月只能挣脱出原先埋头逃亡,不与人打交道的模式,边走边打听。遇上好奇她年龄和境况的人相问,她只说家中遭难,双亲去世,她要前往投奔多年前移居京城的族亲。
前往京城几千里远,路上需要开销。林心月已经不能再如此前在乡下流窜那般吃野果睡地头。她走走停停,间歇寻些肯用她的工做,赚钱吃喝、攒上路经费。为了节省开销,林心月的银子只花在吃食和跟人跟车的路费上。寻的工,有地方住的,整好解决她夜宿的问题;没有地方住的,林心月就找破庙、茅草屋,甚至寻块石头或者一颗大树下一躺。到了下一处地方,盘缠快花完时又接着寻些活儿干。
这近半年间,林心月给绣堂做过活儿,干过跑堂,跟过红事白事队伍,甚至在码头干苦力帮人卸过货。
钱财实在花完又没找着活儿干时,林心月甚至还乞讨过。
这期间,虽然不得不现身于人前,但林心月仍保持着警惕心,形成了时不时就会观察一番周围是否有追踪之人行迹的习惯。毕竟,那一夜的许多幕,至今仍常常出现在她夜晚的睡梦中。梦中的鲜血、刀光剑影,还有那种被人死死追杀的恐惧,每每让她犹如重温那日的经历,让林心月想松懈下来都不能够。
无论如何,林心月凭着或自己走,或跟着顺路的商队,断断续续,一路北上。
无论栖身何处,境况有多难,想着京城这个目标,她都咬牙坚持了下来。对这一刻,她已经期待了太久……
身旁经过的一群人惊醒了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林心月。她缓缓疏释自己的情绪,寻回心神,跟上人群一同走向城门。
大安朝建成后,安太祖为促进各地州府间的交流和百姓的往来,对大安百姓在国土内的流动给予了极大的方便。百姓出行无须每到一处都要出示官府出具的路引,只在重要城池处查验往来人员身份凭证。
林心月当初在江宁府境内,机缘巧合,经人点拨办了流民的身份凭证,才没有沦落为隐户。正是带着这份身份凭证,她才能顺利穿府过城来到京城。
京城门口,人员密集。今日进进出出的人十分多。林心月跟在方才路过她身边的人身后,一同走到正在排队等候检查的进城队伍后头加入进去。
林心月站在队列中等候城门官兵的检查,耳边听着前方整肃等候队列的官兵的呼呵声,以及周遭人间或说话的声音。
等的时间有些许久,历尽艰辛终于抵达京城的林心月思绪有些不宁,她忍不住探出头往前方瞧了一眼前头的动静,然后又转头打量起城门口的情况来。
城门外是一片极大的空地,临近城门的地方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再远一些还有人扎堆站立说话,瞧着像是有人在送别离京的人。城门两侧甚至还有人摆摊做买卖,林心月看到有卖包子的,还有茶水摊,零星地都有些生意。
突然,林心月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瞪大了双眼。几乎是瞬间,她转过身子埋下了脑袋。
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林心月不敢相信自己方才看到的。经过几个月好不容易稍微放下的心,此刻又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那边茶水摊上坐着的两个人,赫然是当初在容县杀死王婶子和二成哥,又追杀她的那两个刽子手!
天知道,她为了躲避仇人,东躲西藏,奔逃了数千里!
可半年过去,在这几千里之外的京城门口,她居然又和他们撞在了一起!
他们怎么会也从容县到了京城?!
林心月手脚开始发冷,她始终侧着身子挡着脸,内心惊慌失措地祈祷检查的人能快一些。
可仿佛人越祈求宁静的时候,越容易出点乱子。
后方突然传来一阵轰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十分迅速。
城门口的官兵和排队的百姓纷纷望去。林心月见众人都扭头,生怕自己与人不同引人注意,也稍稍转身,背对那边两个歹徒稍微回头。
一群几十号人策马朝城门疾驰而来。
敢在城门口这么近的距离如此策马不停的人,在整个京城也不算多。更何况,今晨那两位主儿可是出城去了!还未回呢。
城门口的值守官兵心里门儿清,在看清来人之前,也不敢出口喝停。
迎面而来的队伍,少说有五六十号人。待那群人离得近了,众人才看清,几十号身穿军服的兵将中,簇拥着一大一小两个人。
大的那个,是一弱冠上下的青年,一身玄色劲装,面如冠玉,目若晨星。冷峻的玉面有些逼人的冷冽。
小的那个,十岁左右的年纪,身着赭色骑装,面容俊美秀雅。加上年纪小,更显得和气可亲。
二人通身贵气十足,何况周身有如此多兵将簇拥,城门口众人一时被震慑当场,无人再敢发一语。
而负责城门守卫的将军,早在马蹄声靠近的时候就走出几步翘首以望,这会儿看清来人,面色急剧一变,待众人来到城门前勒马停下,急忙匆匆几步上前,单膝跪下。
“参见太子殿下!参见安远侯爷!”
其余人听见他的参拜声,纷纷跪地紧随其后,一时间城门口跪了一地的人,呼声如雷。
“起身吧。”尚稚嫩的声音,语调温和。
“谢太子殿下!”为首的将军谢恩起身。
“苏将军同众将士守卫城门辛苦,本宫同安远侯先走一步。”太子殿下慰劳一句,便带人先行入了城门。
从头到尾,那位年轻的安远侯都未发一言。
二人如出现那般,又在众人的簇拥下匆匆离去,停留的时间不过十来息。
两人也并未注意到那个混迹在人群中、丝毫不起眼的灰扑身影。
直到一行人离去,方才寂静无声的城门口渐渐又喧嚣起来。
“居然是太子殿下!”
“还有安远侯!”
“我从未见过!没想到有生之年还有能见到太子殿下的一天!”
“这有什么。太子殿下最近出城好几次了,都是安远侯陪着。我都见过两回了!听说好像是去西郊大营历练!”
“太子殿下身份如此贵重,想不到还如此上进。”
“是啊!以前哪听说过哪朝哪代的太子殿下会出宫历练。何况当今的太子殿下还这么年幼……”
从太子殿下和安远侯出现,众人下跪参拜,林心月不得不转身同众人朝那二人的方向跪地叩拜。好巧不巧,从她的方位,朝向的正是那两个歹徒的方向!
林心月第一时间只感到了忐忑,害怕那二人正好看清她的脸。为此,她始终低垂着脑袋,面朝大地。
虽然时隔半年,林心月可不敢去赌他们能不能记得清自己的脸。而且林心月隐约觉得,他们出现在这里,很有可能是与她有关。
因此,她第一时间对歹徒的担忧更胜过了听到太子殿下、安远侯此等尊贵身份的惊奇。
她甚至没反应过来,这种至高无上尊贵身份的人,也许正是她心心念念想求助伸冤的贵人!
等到她有此念头的时候,二人已经在众人的簇拥下扬长而去,林心月的视线中只能捕捉到最后一排马匹的余影。
林心月一时间有些懊恼和沮丧,但也只是一闪而过。
毕竟这是城门口,她初来乍到,还未了解清楚状告的规制章程,若贸贸然上前,惹了贵人的恼就不好了。
且她原本也是计划打听清楚,依规照矩地到京师公堂上鸣冤的。
况且那两个歹徒还在边上不远处,虎视眈眈。若她方才贸贸然出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那位太子殿下和安远侯接了她的状告还好说,若是让她去寻断案的衙署,她反倒打草惊蛇了!
方才贵人一走,城门口的人起身,林心月第一时间就转过身避着那二人。此刻想清楚这些关节,林心月继续垂首等待查验入城。
好不容易终于到了她,林心月从怀中掏出凭证,交给官兵。
官兵接过凭证仔细看了看,又瞅了眼林心月毫无威胁的个子和长相,将凭证交还她,挥挥手让她进城了。
林心月接回凭证,塞回怀中。临走之前,她下意识地转头又往茶摊那边看了一眼。
与一双锐利的眼不期然正正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