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陌笺暂且抛开自身进阶之事,只专注引陌莲入道然后教其修行,反而使她在某天夜里察觉到自己瓶颈的松动,预感结丹便是在近日了。
结丹前需寻一灵气充盈之地,封闭洞府潜修闭关。这凡世灵气稀薄,宰相府又总是遣人打扰,实在不利于闭关。
既然结丹契机已至,便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再者……陌笺又一次挥退前来递信的宰相府下人,转身看向陌莲,告诉她:“莲儿,咱们得走了。”
陌莲那早夭病情已愈,宰相府看着日益漂亮的陌莲,舍不得放过这么个联姻的好工具。眼看着陌莲就快及笄,来得愈加勤了。
及笄嫁人,联姻联盟,巩固势力,成为彻底的工具,终生沦为宅邸里勾心斗角玩弄心计却没有自由的妇人。
陌笺不愿看见这样的事。
虽然因着她的修士身份陌府不敢用强,但看陌维每每来此那疲惫不堪的神色,陌笺知晓陌维也是尽力了。
即使是最受宠最有话语权的陌府二公子,在整个大家族面前也是无法随心所欲的。
四年时光,曾经只能缠绵病榻形容枯槁的陌莲经过引气入体,渐渐容光焕发,模样长开后她甚至比其他陌府人更肖似陌笺。
只那与陌笺不同的杏仁儿眼使得陌莲笑起来时更加烂漫,像是个不知愁的纯真小姑娘。
“师父?”触及陌笺认真的眼神,陌莲静下来,没有多问,只是应声,“莲儿知晓了,敢问何时出发?”
修道之人,拜师后都是敬称师尊,然陌莲却认为陌笺给了她新生犹如再生父母,便以凡世“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说法,称呼陌笺为师父,有时也唤师母。
陌笺不是固守成规之人,左右不过是个称谓罢了,便随了陌莲。
只是时人更倾向师父之称。明明师母也可称传道授业的女子,可陌莲唤之师母时总有人询问其师父是谁,还笑得着实难看。
陌莲不喜欢别人开陌笺的玩笑,尤其是这样的荤话,便甚少如此称呼了。
非走不可,却不是必须即刻离开。陌笺的问天舟速度极快,她确定自己还可再压制一二。
从引气入体至筑基,陌笺花了十二年,稳固境界又花去三年。
假使陌莲所耗时日与她相差无几,此去云海宗怕是数年内难得再回来。踏入修道之途,便要斩断前尘之缘,她会给他们道别的时间。
“三日后,卯时出发。”
陌莲本以为此行匆匆,无法与二哥亲自告别。此刻听见陌笺的话,眼睛忍不住亮了亮,声音更是清脆几分,“是!”
看着陌莲急着告退去寻她二哥,陌笺忍不住唤了她一声,“你想继续修道吗?”
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无论日后是否后悔。
她邀陌维入道,遭到婉拒。而陌莲,那么舍不得陌维,是否会为了陌维留下?陌笺其实并不确定。既然不确定,那她便再问一次,以免日后陌莲会因此后悔执念加深成为心魔。
陌莲没有犹豫,郑重地直视着陌笺,“是的,我想修道。我要自由,要为自己而活。”她不是阿猫阿狗,不会让陌府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好。”是她意料中的答案,“那便带你离开,从此陌府与你无缘。”而陌维,也只是一段过往,终会化为尘土的过眼云烟。
陌维是中品火灵根,单灵根又心性极佳,倒是个修道的好苗子。但他放不下陌府,放不下陌夫人。所以,他不会随她走。
真是有些遗憾啊,阿维侄儿这么通透的人,却会在数年后化为一抔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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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笺带陌莲走的时候天际正下着小雨,淅淅沥沥的,看起来别样凄凉。
别院里种的皆是桃树。三月花开,满树纷繁,搭配着浅浅细雨,煞是好看。
“陌姑娘……”得知陌笺要走,顾潜顾不得翰林院的事务,顺手拿起不曾离身的画作,飞快奔了过来,
远远看见树下的女子,他脚步慢慢停下来,却不知自己该走上前去说些什么。
树下女子容色绝艳,比那争相绽开的桃花还要夺目。
乱花迷眼,纷繁之下却只记得树下抬眸抿唇的女子,记不清桃花的灿烂。
手中之画,是顾潜月下独酌时一笔一划细细描摹出来的,勾勒着最美好的记忆,承载着难以言说的情感。
他知道她要走,这四年里他无数次地想到过。可他总是想着,再等等,再等等,也许她会留下,也许……
树下,陌笺收回目光,轻轻落在顾潜身上,她弯起眼眸笑着,如同四年间那般熟稔,“顾潜,你是来送行的吗?”
既然无缘,他该洒脱一点,他该笑着走过去,神态自若地寒暄,然后道别,至此再也不见。
然而顾潜只觉脚有千斤重,他竟然有些抬不起脚,更遑论走过去。
“阿潜,算了罢,仙凡有别。”陌维的声音在顾潜耳边低声响起。
顾潜一侧头,陌维拍了拍他的肩,与他错身而过,同树下女子越走越近。
顾潜看着那个明明笑得那般美好的人儿,唇角漾着苦涩的笑,是啊,该放手了,可他为何依然会感到不甘呢?
若他有那所谓的灵根,若他有良好的天赋,是否一切就不同了呢?
顾潜头一次这么痛恨自己的凡人身份。
做普普通通的人,行普普通通的事,堂堂正正做人,让世间所有人都能开心幸福地生活。
曾经的祈盼,曾经的宏愿,如今却成了几乎压垮他的稻草,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还能怎么样?他还能做什么?顾潜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能,所以更加不知如何迈脚,不知如何靠近她一步。
陌笺是筑基大圆满的修士,也是在这充满勾心斗角的凡世待了四年的修士。
她已不是初来时那个懵懂到什么都看不出来的云海宗陌笺,她知道顾潜的心思,一直都知道。既然她没那念头,只要对方不说,她便装作一无所知。
陌维对好友的劝告她听见了,即使听见,也不做声。
陌笺知道自己很坏,明明知道对方在泥沼里挣扎沉沦,却只会眼睁睁看着。既然她无法做出回应,便视而不见,不去招惹,也不去试图解救。
——可是,解救真的有用吗?
看着陌维渐渐靠近,陌笺弯起眼眸笑起来,“阿维,听闻你只要娶了兵马大将军的嫡女,不出三月便能成为下一个宰相。我该恭喜你吗?”
陌笺的消息总是很灵通,不止拥有过人的神识五感,还有喜欢八卦的陌莲在旁喋喋不休。
陌维有些无奈,连连摇头,“小姑,您就别取笑侄儿了。”随即转了话题,“这样便走了?”
他志不在此,他只愿家人安好,宰相之位花落旁家也无妨。但解释与否又有什么干系呢?他这小姑只意在调侃他罢了。
陌笺仰头看了看天,应道:“天色不大好,晚了恐生事端。”她慢慢收了些笑,“莲儿下月便及笄了。咱们这一走,你身上的担子也能松快一些。”也不用再拼命作出成绩,只为阻拦陌府向陌莲伸手。
希望在陌莲及笄时将之送出去联姻的陌府人,多是被陌维给拦下的,余下那部分人也只敢往这里递一递信笺。她们这一走,陌维便能轻松许多。
陌维混迹官场四年如何听不出陌笺的意思,“谢谢小姑。”
“身为你的小姑,应该的。”陌笺将一个储物袋放到陌维手里,“你好歹也引气入体可以打开它了,这些就留给你好了。”
里面是她特地留给陌维的丹药,能助他继续修行。还有一枚玉佩,若寻她帮忙,摔碎玉佩她便能赶来。
陌维捏着那储物袋,并未探入神识查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而是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人不见衰老的容貌,不由感慨万千,“谁能想到,咱们陌府,真的出了小姑这样的人物。”
当年那个霸道如斯自称云海宗长老的景和道君,谁能道他真是云海宗高人?
陌笺笑笑:“修道的可不止我,不是还有莲儿吗?”
陌维闻言微微一笑,眼神柔和到了极点,“说得也是……莲儿她,就劳小姑多操心了。”
“应该的,她可是我最宝贝的徒弟。”陌笺看见陌莲从小桥亭台那方踏水而来,笑容灿烂,“都整理好了?”
陌莲点头,“都好了。”转眸看了陌维一眼,该道别的话已经说过了,此刻已不必再说。
“如此,咱们出发吧。”陌笺一拍储物袋,问天舟凌空,悬于别院上方。她刻意去除了舟身的隐藏阵法,使之显露出来,巨大的阴影投下,再远都看得见这飞舟的模样。
“路途遥远,咱们坐这个罢。”
随即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柄剑,筑基期可以使用的上品宝器,陌笺抬脚踏了上去,长剑带着她腾空而起,入了飞舟。
陌莲坐上陌笺送予她的独角兽,也跟着飞上去。
“二哥……”
陌莲站在甲板之上,终于还是哭成了泪人,“二哥,你等我,等我筑基!”
陌维笑得温柔,“傻姑娘,好好学。”
他早问过陌笺,从引气入体到筑基,陌笺花了十二年,还没算稳固境界所花的时间,而这还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最快速度。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寿元去等待陌莲归来。
问天舟缓缓升起,那道身影越来越远,想到今后恐怕再难相见,顾潜忍不住还是走近唤了声,“陌姑娘!”
陌笺回眸,居高临下凝眸浅笑的她此刻显得有些凉薄,“何事?”
顾潜问她:“你还会来别院吗?”
“我也不知。”陌笺认真回答他的话,“咱们对时间的认知不同,或许回来时已经过去许久了。”也许十年,也许百年。是否来此,皆是因缘。
“那,你会忘了我们吗?”
“不会。”这里有第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顾潜,还有个待她总是很尊敬的陌维,想忘也没那么容易。
顾潜抿了抿唇,转过身去,那副卷好的画被他藏在宽大的袖中,“既如此,陌姑娘,再见。”若他有灵根,可还会如此?但这世上并没有如果。
顾潜没有多作停留,抬脚,离去。
陌莲看着顾潜的背影,连哭都忘记了,“他眼眶好像红了。”是哭了吗?她哭是舍不得二哥陌维,那顾潜呢?舍不得她师父吗?
顾潜并不需要他人的安慰,陌维没有追上去,而是冲着问天舟之上的两人挥了挥手,“小姑,莲儿,一路顺风。”
她果然很坏。陌笺盯着顾潜的背影看了好一会,才驭使问天舟升空远去。
此行,回云海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