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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风!”Father终于记了起来,这是一个浪费了他许多心力,却终究未能通过他的试炼的男童。
因为模样生得漂亮,笑容灿烂,阿风是人见人爱的乖仔,只可惜他生在一个父残母病的家庭,一个几岁孩童眼中的光芒,被凄苦的生活日日消磨。
于是,Father决定将他带走,尤其是发现阿风原来还有异国血统之后。
在二十几年前,即便是在国际化的都市香港,混血基因也更受推崇,几乎是在带走阿风的第一日,Father已经确信,将来一定能为他寻一对‘合适’的养父母。
只可惜,阿风同样也遗传了母亲的病,且早早地发作,在入住庇佑所之后,他几乎每隔几个月,就会因为抵抗不住压力而神志崩溃,倒地抽搐。
医生说,对于他的病症并没有永久治愈的简单途径,唯有控制,叫他远离刺激。
Father却认为,驱魔可以帮到他。
他坚信是因为阿风的精神太过软弱,是他从母亲那边袭得的基因太过劣势,只要逼他适应高压的环境同严苛的教训,他一定会破茧而出。
阿风总是听话,他习惯体谅大人,会为自己每一次崩溃发作而真诚地道歉,为大家替他担忧而愧疚。
以致于延长了Father对他的期望,就因为他总是努力去迎合,去匹配,总是不知放弃。
“你明知他受不得刺激,医生也提醒过你,说他必然承受不了你所谓的驱魔仪式,但你坚持将阿风带进禁闭室,你说要额外训练他,他需要经历更多的考验!”
“所有的孩童都看到了,包括我!看到阿风明明已经浑身颤抖,却还是服从你的指令,被你蒙上脸,蒙上口鼻,褫夺他的呼吸!你不停地叫他回应你,问他是否有决心抵抗疾病,他一次又一次地回答你‘是’!”
“啧啧啧!”Father卸下往日威严的面具,此刻已如同市井之徒,神情同语调都令人生恶,“你又开始编造故事了!你到底是不是有臆想症?”
“的确!阿风是自幼身体不好,但我没有放弃他,每个孩童都是神珍爱的孩子,对我来讲一样都是那么宝贵!所以我亲自同他加操,叫他多些跑步,多些锻炼身体,我还花时间到后院监督,就是担心他锻炼的时候会不小心发作!”
“后来他的病变得严重了,连话都不会说了,但那不是我的责任,是因为他遗传的病症本来就很严重!阿风是七星仔,早产的!先天不足,后天我即使再想帮他补救,也很难逆转啊!”
Father探出一只手,将商商从这“满口胡言”的男人身旁拨开,紧盯着他发问,“你确定以阿风这样的身体,如果留在他那个原本又穷又多难的家庭,会活得比在庇佑所的生活更久吗?”
“我曾自责没能令阿风痊愈,想着是否应该送他回亲生父母身边,于是我想尽办法,好不容易才找到,结果你知道他爸妈什么反应吗?他们拒绝接阿风回家!他们不想又拾回阿风这个包袱啊!”
“我后来还帮他找了一户有能力护理他的家庭收养,结果他竟出了车祸,被撞死了!我还向神问过,他这条命是不是就是注定要被神收走的?是不是因为他在世上活得太辛苦,神可怜他,才早早地带他走了!”
他没有错过这个借了‘奀仔’的身份、自称‘Will’的年轻人眼中每一丝晃动,没错,尽管已经过去很久,足二十几个年头,如今再面对着,他依然会害怕他。
只这几秒对峙,Will逐渐不敢再同他目光相接,只一味地侧着脸往后躲,像一只始终还未长大、不成气候的幼崽,在惧怕一头虽然上了年纪、却还能轻易威慑他的猛兽。
“怎么,你很怕冷吗?比起上一次过来教堂,你穿得更厚了,落雨的天气,令你感觉难受吗?”Father问。
“你直不起身吗?你忘了在庇佑所我教过你吗?任何时候都要挺起胸膛,直起腰板!”
“如果我没猜错,你有腿疾?所以行动有些不便利?严不严重?翻风落雨的时候会更痛吗?”
“够了!”Will仿佛从腹腔抽起的一道气,竭力嘶吼着。
商商于是扑了过来,将他挡在自己身后,一面还试图用眼神警示不断逼近的Father。
呵!如此懦弱的男人,竟还须倚靠女人保护!
Father不禁摇了摇头,这几乎令他怀疑自己的眼光,当年能从庇佑所里走出去的孩童,竟有一位出落成眼前这副窝囊模样。
“你可知道......”Will只能躲在商商身后开口,“阿风是我们所有人当中......最崇拜你的那一个!我们曾经听他说过梦话,他就连发梦的时候都还在求你原谅......就因为未能通过你变态的试炼!”
“你真当自己是神,可以随意编排每个孩童的命运,强制改变他们的生活轨迹,将他们一个个变成你换取财富的工具,和积累人脉的踏脚石!”
“当年经你筛选过、最终存活下来的那些孩童......你有哪怕一秒真心爱护过吗?”
他的语速太慢,声线过分游离,令Father听得心烦,从前他也发现了,越是无能的人越是爱做无谓的坚持,拖拖拉拉,不知休止!
商商却突然转过身去看他,见他围巾上竟已染了一块血色,惊得扶住他一双手臂,急切地问,“药呢?你带药了吗?”
明明就在他们进来之后,Father令人将他们身上所有的物品都收走了。
于是商商只能向Father请求,“......他需要定时服药,否则后果会很严重!”
半信半疑地,Father只用轻蔑的眼光观摩着。
商商又更迫切了些,“除非你今日请我们过来,就是打算叫我们不能活着离开这里!你想清楚,今日有人死在教堂,警方只会更死咬住你不放!”
“商小姐讲话也别这么极端!”Father扫了她一眼,“倒也不是我专程想请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过来!”
“一个药罐子,你还陪他疯?!”
“药!”商商朝他摊手讨要。
Father这才招了招手,从看不见的黑影之下,出来一个低垂着视线的男人,是刚才被分布在角落里、然后被遣散的那群人中的一个。原来他们一直都还在,一丝风险都不打算放过。
“棕色玻璃罐的,里面是治疗骨癌的药。”商商向那人说。
“几粒?”她听见Father问。
“四粒,还要水,需要用水送药!”
Will已经退去了墙边,一边肩膀挨靠着,好似失去这面支撑,他就会砰然倒地。
Father确保商商是在他的眼皮底下将手心那几粒白色药丸,一粒一粒喂进Will嘴里。他好似不止身体骨节疼痛,就连吞咽也成问题,那些不过一截尾指大小的药丸,对于他就如同庞大的物品,每吞一颗都几乎要将顺着喝下的水全部喷出。
等待着,等待着,Father面部的肌肉之下藏着丝丝笑意,静静地看着Will的变化。
就在Will试着平复自己的呼吸,期待着那些药的作用时,突然喷了一大口血出来,血色喷沫溅到商商脸上。
她那样美艳,在血色的妆点之下。
仁慈的天父,请你饶恕我的软弱,我只不过平凡人类,敌不过生老病死,今日我甘心臣服于你,请求你赐予我平静与安宁。
就在纯洁的神像底下,身穿神袍的Father笑得面目狰狞。
对一旁惊慌得眼泪溢出的商商说,“我视当年在我庇佑所里住过的孩童为我的学徒,其中不乏我一生人当中最骄傲的作品。我竟不知道,原来还有这种残次品!”
“商小姐,我知你以为实现将死之人的遗志为事业,但我要奉劝你一句,别被快要死的人蒙骗,有些人生命将尽,就想拖其他人入地狱,这些人心中只有恶毒,毫无感恩,为了这种人与我为敌,是否真的必要?”
“你是聪明女,现在收手都还来得及!反正......”他横眼看向已经躺去地上的Will,“你手中的王牌已经倒地,还有争斗下去的必要吗?”
“哈哈哈......”地上的男人很勉强地将自己的上半身撑起,“最骄傲的作品......当年所有孩童除了被你利用,还有其他价值吗?恐怕,就算现在将他们全都召回,站在你面前,你都未必认得出你口中的作品吧!”
“我记不得的,自然是平庸的,比如你,比如奀仔!我实在是想不出到底你是当年的哪一位孩童!”
“不过,我永远都会记得,那班孩童当中,有一个异常聪明,以他原本的家庭,完全不配抚养一个那样的神童,他父母甚至当他为异类,觉得他不正常,其实他是不寻常!当年才得五六岁,智商就已经远超过他那双平庸的父母!”
“不瞒你说,当年我曾经打算一直养他在身边,作我的亲生仔,可惜,还有比我更需要他的家庭,我唯有成人之美。”Father脸上露出几分笑,似乎是正畅想着令他欣慰的往事。
“我还亲自给他择了名字......”
“迹星。”蜷缩在地上的Will小声地念起。
“是!迹星!‘迹与星辰高’,是李太白的诗句,我寄望于他能作天上的星辰,受万众瞩目,藐视庸俗凡尘!”
“那如今这颗星呢?仍旧闪耀吗?”商商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