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吼声歇斯底里,枯树上栖息的唯一的活物也被惊得飞走。就算是乱葬岗,发生鬼哭尸叫的灵异事件也是极为小众的,但这位鬼兄丝毫没有作为小概率事件的自觉,隔一会儿就吼一声,生怕别人不知道它在哪一样。
江玺就循着声音找到了鬼兄家里去。嘶吼声愈发近,沿途的鬼也越来越多,肆无忌惮地飘来荡去,乌泱泱地冲着一个地方,几乎聚成了一片黑雾,而嘶吼声正是从那团黑雾中传出来的。
究竟有什么好看的?一群鬼捂得那么严实。江玺伸长脖子,想找点空隙去看里边的情况,但愣是被遮得密不透风。几番尝试无果后,江玺清了清嗓子,咳了两声。
鬼群停止了躁动,一齐回过头来,满地乱窜的无头鬼也停了下来,正好窜到江玺脚边。
江玺喘了它一脚,像来视察工作的领导,冷声道:“找不到事干?”
话音未落,原本还挤作一团的鬼都丧失了作为鬼的尊严,吓人的本来是他们现在却被江玺一句话吓得惊慌失措,纷纷散开了钻到自己的坟地里,连那只无头鬼也扑腾几下后随便找个土包钻了。
沈书颜抱着那只狐狸,满脸的困惑之色,他跟着少年走至此地时,只见眼前有片迷障,罩在那里看不清路,这少年不过对着空气骂了一句,耳旁就像有东西掠过般掀起一股冷风,风吹过后,迷障便散开了。
行走四方时,沈书颜就听有些老人说过,阴气重的地方产生的迷障往往是那些脏东西想害人所形成的,对着那儿骂一骂,脏东西见你不好惹自然就跑了,人就不会迷路了。如此想来,少年此举倒也说得通。
游魂散尽,江玺看向迷障所围的区域,那有一个土堆,土堆上坐着一个人。至少不是鬼,有脑袋有四肢,还能被人看见。但正常人会来坟地坐在人家坟堆上么?这事儿换谁都生气,定也要叫上别人来看看是谁这么奇葩。
“呜呜……”难听的吼声有了来源,正是那个坐着的人发出的。江玺走近一瞧,一时辨不出他是活人还是死人。说活人吧,他又浑身发绿骨瘦如柴,一对死鱼眼毫无生气;说死人吧,他又能跑会跳会吼叫,不像是单纯的尸体。
这类能动的尸体,江玺暂且就叫它活死人。人死了,魂魄却不离体,可以说是例外中的例外了,千尸难出其一,这种事让自己给碰上了也不知运气是好是坏。
这具活尸不像其他游魂那样怕江玺,反而朝他示威恐吓,像是在驱赶他。江玺双手抱胸,想看看它护着什么护得这样紧。
正周旋着,活死人后面的土堆旁又传来细弱、难受的呻吟声。亏得是这串呻吟,江玺第一次在一具尸体上看见这么丰富的表情。
着急、疼惜、慌乱一起揉在脸上,它顾不得阻拦江玺,手脚并用窜到土堆旁,那里还躺着一个孩子,约莫五六岁的样子,脸色发红,嘴唇苍白,喘不过气似的用力吞吐着呼吸。
这应该就是那个中年人要找的孩子了,看起来,状态也不怎么好。这里面本就是阴邪之地,成年人呆久了都扛不住更别说一个孩子。江玺还纳闷怎么这里聚了那么多鬼,原来是想吸他的精气上他的身。
难道这活死人还在保护这个孩子?
江玺蹲下身,无视了旁边朝他龇着的大门牙,试图和它讲道理:“他生病了,我要带他走,不然就会死。”
它能不能听懂江玺不知道,如果真的没法沟通那就只能用武力解决了。没想到那活死人真的平静下来,好像在思考江玺的一番话,片刻后,它“呜呜”地退到一旁,让江玺抱起那个孩子。
居然比想象中要聪明一点,至少还听得懂人话。江玺看着怀里的孩子,用手背触了触他的额头。
好烫。再来迟一点,人都要被烧傻了。
任务完成,正欲打道回庙,又是一连串“呜呜”声响起,只是不是人发出的,而是那只鬼狐狸。
江玺暗叫不好,急忙去找沈书颜,这一看,发现他身边已聚了四五只鬼,而那只狐狸弓着身子喉咙咕噜咕噜响,驱赶着那些想打沈书颜主意的鬼。
他就一会儿没看住,怎么就乱成一锅粥了 ?想来是那些鬼看自己没空管他们就又敢跑出来猖狂,小的它们吃不到这个大的岂可放过?顿时都绕在沈书颜身边飞来飞去。沈书颜虽然看不见,但对危险的感知力异常敏锐,在坟场里能造成威胁的除了那群脏东西还能有什么?于是立时召出内力护体,将那些鬼气阻隔在外,又将苍官剑握在手中,那群鬼更是不敢轻举妄动。
对啊,师兄不是还有苍官吗,苍官傍身可避魍魉,他怎么把这茬给忘了?那些鬼绕了几圈,见无从下手,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有些不死心的还躲在一边想把这具鲜活的躯体据为己有,结果就是被江玺一眼给瞪回了坟里。
他将孩子递给沈书颜叫他抱着,自己则站开一些扭了两下胳膊,等沈书颜将苍官收入剑鞘后才走近,想提醒他之后小心点。怎料沈书颜收剑时,江玺发现他腰上还带着另一把剑,一时又在心里不满地嘟囔:有了一把苍官还不够吗,竟然又重新买了一把,这新买的剑用起来能趁手吗?
出于对师兄眼光的怀疑,江玺并未多想就要去拿那把剑,却被沈书颜一剑挡下来,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开数步。江玺这才一拍脑门,想起来师兄现在不认识他啊,一个陌生人未经允许就要去碰自己的东西,量谁都会生气吧。
江玺心虚抬头,果然沈书颜脸色就跟降了一层霜一样,已经不能说是冰冷了简直像是要把他冻死。不是,倒也不用这么大反应吧?这剑是有多金贵,连碰都不许碰吗?江玺看了眼被苍官烫伤的手心,默不作声地将那只手背在身后,笑道:“你怎么随身带着两把剑,方才也没见你拿出来用过。”
沈书颜并未作答,转身就走,貌似已经不想再和他说一句话了。江玺耸耸肩,本想追上去解释一下,跑了几步又想起那个活死人,看它呆若木鸡地坐在土堆上,心里的打算又改了一改:还挺老实的,就先不捉它回去,天快亮了带着具尸体走在街上此事绝对会在当地流传百代,江玺可不想自己的英雄事迹被人代代相传,就想暂且把它留在这儿等天黑了再来把它牵回去。
还是先想想怎么把师兄哄好吧。
江玺无奈摇头,连忙追上。
“我就是好奇,又不是真的要拿你东西。”
“你别走那么快,等等我!”
沈书颜在前走得飞快,江玺就在后面累死累活地追,一路上只顾埋头走,没注意到沈书颜突然停下,一时刹不住车直直撞了上去,撞得他“哎呦”一声。沈书颜转过身,终于是肯说话了,但点子又没落在刚刚的话题上:“你什么时候帮我找人?”
找人?说起来,他的那张黄纸江玺还没认真看过,于是问道:“凡事都要有个先后,那位大叔先来我肯定要先把他的事办好了再来说你的,你要找谁?”
沈书颜垂眸道:“找,一个叫江玺的人。”
“你在写愿望时不就说过了吗,你要找的是个死人,人既然已经死了,那还有什么找的必要呢?”
“我想找到他的尸首。”好好安葬了,让他不至于曝尸荒野。
“……我尽量。”江玺不想告诉他的是,自己的尸身其实是找不到的,因为在他被丢入石潭山时,一身骨肉就已经被囚禁在里面的恶鬼蚕食了个干净。
回到镇上后,江玺将找到的孩子送回了家。中年男人见孩子找着了顿时感激涕零,又是谢祖宗又是谢神仙,顺便把当时劝他去拜八尾仙的街坊邻居们感谢了个遍,若不是他们坚持让他去找八尾仙,他的孩子说不定还找不回来呢。中年男人拉起江玺,想说些溢美之词奈何词汇量不够,只能一直说谢谢,但这些话都不是说给江玺听的,而是说给八尾仙听的。
帮了忙按道理是要留江玺他们吃顿饭的,但孩子还生着病需要人照看,江玺也就没有多留,抱了篮那家子用于还愿的瓜果蔬菜就回了庙。
庙里依然有人在拜神,有些还要和江玺打招呼叫他一句“大仙”。用于求愿的黄符纸分了两摞放在桌上,一摞供人写,一摞供人放,而本该承担此项工作的老神棍,却窝到角落里撑着头昏昏欲睡。
江玺拍了拍他的脸将他弄醒:“还睡,一天要睡几个时辰呐?”
老先生睡眼惺忪地坐起来,伸了个懒腰,见江玺手中提着那么多好东西,一下又变得倍儿精神:“我一把老骨头,又要接收请愿又要看庙,精力当然不够,得靠睡觉来补。”
“我一天忙里忙外的怎么不见精力不够?”
老先生咬了口刚带回来的果子,含糊不清道:“那能一样吗?你连饭都不用吃还需要睡觉?”
和他吵架是江玺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正想再和他打趣几句身躯却猛地一震,一刹那,他感觉有双手在大力撕扯他的灵魂,身上也像裂开了缝似的漏出一缕缕黑气。老先生见状嘴里吃的都没咽下去就赶忙将江玺扶到墙边靠着,到桌上拿了装满血的碗来给江玺灌下去,这才让他稍微平复下来。
别人没注意到,沈书颜可是看得一清二楚。江玺擦了擦嘴角,见沈书颜拧成一团麻花的眉头,无辜地道:“怎么了嘛,干嘛这样看我?”
沈书颜看了看瓷碗,又看了看江玺。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喝血?”江玺面色不改地随口胡诌:“干我们这行的,经常出入一些闹鬼的地方,那里阴气重,鬼气也重,时间一久,鬼气入体排不出去就会使人迷失心智,而人血可镇压鬼气,所以不是我想喝,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一套谎话编下去,江玺脸不红心不跳,沈书颜看起来也没在意他话里的真假,江玺也不再去添加细节省得越描越黑。这桩事解决了,就轮到那个活死人了。
江玺走到老先生旁边,低声道:“你知道,有没有什么东西,是能收容活尸的吗?”
老先生蹙眉道:“活尸?什么活尸?”
江玺道:“就是会动的尸体。”
老先生大为震惊:“会动的尸体?还真有这玩意儿啊?不是我说,一万个死人里挑不出一个能成的。”
“这不是重点,你告诉我有没有什么能关住它的,再不济,也是能关住它的魂魄的。”
老先生思索了一会儿,道:“这倒是有,有一个叫作‘束魂轴’的宝物,只要在轴上画出那个人的样貌,不管相隔多远都能隔空取魂,将他的魂魄固定在画轴上。”
“束魂轴,善造物者数十年才可成一卷,向来用于囚禁罪孽深重之鬼,用来困一具活尸的魂,会不会太大材小用了。”
不困着它,难道放它满地跑吗?
“做工不用多好,仿制的也行。”
“这个倒也有,就是没多少人做这个,你可以去仙集上看看,搞不好真有卖的。”
江玺点头,准备晚上去把那活死人抓了,再看自家师兄,正坐在一张长椅上闭目养神。
他坐到椅子的另一头,挨沈书颜近了点,沈书颜眼睛虽然闭着,身子却往一旁又挪开了一点。
又不是要吃了你,躲那么远干什么?江玺也不再厚着脸皮凑上去,就坐在那儿打量他。十几年不见,自家师兄又长开了不少,就是怎么越活越没品了,扎个花布在腰带上就算了,连头都不好好梳了,明明年少时扎的高马尾看着更帅气,更意气风发,现在咋绑根头绳就完事了?
不对,这头绳……
这头绳不是他用的那根吗?!
江玺彻底迷惑了。品味改变就算了,怎么还喜欢废物利用?要是嫌扎头发麻烦重新买一根不就好了,为啥还用他的?这颜色多不吉利,乌漆麻黑的,江玺用这根发绳时就一直觉得这颜色不好,黑的白的扎在头上都像要给人送葬一样,怪晦气的,因此他总想抽个时间重新买一根,拖着拖着拖到死了都没换。
他正分析着沈书颜为何对这破绳子情有独钟,后者就睁开眼,当场抓包了一直盯着他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