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影
夏油杰的想法同两人一样,这座城里定然隐藏着不小的秘密,至于这个秘密和咒灵如此稀少是否有关系,那就需要好好探查一番了。
城中的人对丰神祭讳莫如深的态度、与傍晚逢魔时分响起的凄凄乐音,都让他不禁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
他不是懵懂无知的幼童,也曾受过义务教育的熏陶,虽只是了解到历史黑河中的星点残渣,但他自是明白千年前的人类是远比现代社会的人类更加野蛮残酷的存在。
没有道德,没有理性,无法可依,无情可循,当人类时时刻刻徘徊于生死间隙,便会漠视死亡,乃至漠视生命。
所谓祭祀,往往就是堆填人命以祈求神明的怜悯,是普通人在苦难灾厄面前的聊以□□。
如果河水泛滥淹没田地,人类就把漂亮美丽的少女捆在石头上投入水中,说是献给河神当新娘,以求洪水退去。
如果田里庄稼歉收,人类就把童男童女活生生埋进地底,说是会变成保佑土地肥沃的座敷童子。
如果崇拜兽神之力,人类就会挑选出缺乏劳动能力的人直接推到野兽之中,甚至围观这场喋血盛宴,只因坚信祭祀会使自己变得更强大。
……
如果达成所愿,他们会高呼神明很满意供奉的祭品,在下一次祭祀中重演暴行;如果心愿旁落,他们会断定是祭品有瑕惹神明发怒,重新祭祀酿下新一轮惨案。
就算祭祀真的不能达到目的,他们也能自圆其说——“看啊,因为我们是罪人,我们有罪,所以神明才不愿意庇佑我们,是我们自己的错。”
被烧死的人、被饿死的人、被吊死的人、被砸死的人、被鞭笞死的人、被放干血液的人、被千刀万剐的人……
人类向来不乏虐杀他人的想象力,只是这个时代天然提供给了他们一个可以为所欲为、而不用担心受到惩罚的舞台。
“上台哗众取宠吧,猴子们。我倒要看看,光鲜亮丽的‘丰神祭’下面究竟藏着什么不堪的秘密?”
*
夜幕降临之后,两道黑色身影融入夜色,在屋顶间闪动。
“乐声少了很多了,这里天黑得好晚~”其中一个黑影小声嘀咕道。
“因为是在大陆西边,你没发现最近天亮得也越来越晚?”另一个黑影向他解释。
“真可惜~没看到隔壁弹筝的人是谁,都怪惠非要拦住我~”
“没办法,总不能放任你大白天明晃晃地爬上墙头去窥探别人家。不知道自己很显眼吗?笨蛋悟!”
“略略略,笨蛋公主!”
“笨蛋悟!”
“笨蛋公主!”
“笨蛋——等等,右边有声音,往右边走。”
“知道啦~笨蛋公主~”比对方多说了一遍“笨蛋”,五条悟自觉胜了一局,他愉快地加快速度,先他一步落在了有声音传出的屋顶上。
木屋的房顶上铺着很厚实的稻草,这让两个人踩在上面的时候没有半点儿声响。
轻轻拨开稻草,两人一上一下从木板间的缝隙往里看去——
一位两鬓斑白看不清脸的老妇正跪坐在一个小小的祠堂前面、用木制的拨子轻轻拨动一把三味线,她面前三注气味浅淡的线香已燃烧过半,同样浅淡的烟雾在乐声里微微颤动,歪歪扭扭地同琴弦的铮铮声一起倾诉着她的悲哀、痛苦与思念……
禅院惠心头一酸,他不懂音乐,除了参加家族聚会时能接触到一些助兴的节目之外,他从未独自聆听过,但他此时却偏偏听懂了,父母模糊的面容在眼前滑过,还有那些为他而死的人们……
线香烧到了最末端,曲子也到了尾声。
他从回忆中醒过神,看到悟正盯着他看,他若无其事地用手拨了拨垂在眼侧的头发,实则试探眼角处的皮肤——很好,是干的,要是真的在他面前丢脸地哭出来,绝对会被笑话一辈子!
“你看到什么了吗?”禅院惠用口型向他确认。
五条悟皱着眉,缓慢地摇了摇头。
将稻草恢复回原位,两人悄无声息地往下一处声音来源而去。
这回是一对母女,母亲看上去相当年轻,只有眼尾处能看出几道细纹,女儿年方豆蔻,言行举止和母亲十分类似,两人姿势一致地各自持着一支尺八,默契地相互配合着,一个高音一个低音,一个高亢一个婉转,一个清脆一个连绵,吹到最后两人潸然泪下,随后抱头痛哭起来。
那位母亲哭着说:“你真是太了不起了,恭子,就是这样,明天祭祀的时候要像现在一样好好表现呐。”
一名身着短袖短裤的少女在一面面鼓上翩翩起舞,她臂上和腿上都缠着开了孔的细长竹管,一边用脚掌敲出一个个悲壮的音符,一边通过舞蹈带动周身气流不断变化使竹管发出若有似无的呜咽呢喃。
一旁,似乎是她父母的人正欣慰地看着她。
另有一条热闹的街道,两边挤挤挨挨着各式各样的店铺,比如说粮铺、成衣店、农具铺、木匠铺、梳子店、饰品铺、小食铺等等。
夜晚后店家已经打烊,但每家店门口都放了一盏油灯,昏暗的灯光安静地照亮了整条街道,沿着油灯的微光走到路的尽头,有一个石头垒成的简易台子,台子的四个角也分别放着一盏油灯。
有一个相貌普通却打扮整洁的青年站在台上,身前放着一张长桌,桌上是大小样式各不相同的一碗碗水,他眼含热泪、神情狂热,挥舞着筷子快速敲过某些碗沿,竟也响起“叮叮咚咚”的轻灵之乐。
密密麻麻的听众围在台下,按照约定俗成的那样,没有提灯也没有说话,就连呼吸声都轻不可闻,待到音乐最为激昂之时,纷纷低头掩面而泣。
两人退到远处,随便站到一户人家的屋顶上。
“第一次见到,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演奏方式。”白发少年惊叹不已。
“而且技艺非凡。按理来说,这种清越的声音只适合欢快、节奏感强的曲子,他却成功演绎出了悲凉幽远的心境,特别是结尾那段,像是拼尽全力嘶吼着什么。”黑发少年真心称赞道。
“没错没错,就是那种感觉,居然能表现出这么强的力量感,不知不觉就和曲子共鸣了……不过,原来惠也懂音乐啊。”他语气轻快。
“诶?我没学过,只是直觉罢了,家族里一向认为学这些无用之物是在浪费时间,有那个空闲不如勤加练习体术和咒术。倒是你,你之前学过?”禅院惠问。
“家族给女孩子安排了老师,要求任选一种乐器,不仅每天要去上课,还会被逼着练习,什么时候老师说合格,课程才能结束,家里最笨的妹妹学了六年笛子都吹不出一首完整的曲子,我离开家前还天天上着课呢~”五条悟嘲笑道。
“你选了什么?学了多久合格的?”惠又问。
“筝,就是隔壁弹的那个。”白发少年骄傲地扬起头,竖起大拇指指向自己,“悟大人可是学什么都快的天才~没出一个月就搞定啦!”
“吱呀”,他们脚下屋子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走了出来,两人立刻放低身体,匍匐在屋顶上。
少年闷闷不乐地从墙边拿起一把斧头,开始埋头劈柴。
随后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也从屋里走出来,对少年劝说道,“松也,你的指法还不熟,不如再多练几遍?”
“不练了!反正我又没那个天赋!”他赌气说,“这个破城我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早晚有一天我要去平安京!京城肯定比这里好多了!”
“闭嘴!你在胡说什么!”男人呵斥道,“灰原大人是最好的城主!”
“他算得上什么好城主!”少年索性把斧头一丢,梗着脖子道,“别人都说了,只有曲乐城的法令最严苛!偷东西都要被砍手,就没听说过比他更心狠手辣的城主!”
哦?还有这种法令?
屋顶上的两人对视一眼,耐心继续听下去。
“胡说八道!”男人高高扬起手臂——少年毫不退缩,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
那一巴掌终是没能落在少年脸上,男人垂下手,疲惫地叹了口气,“小孩子家家就是不懂事。七年前不少地方遭遇大灾,干旱的干旱,洪涝的洪涝,地震的地震,虫灾病灾应有尽有,有些灾害你想都想不到……
可就算这样,该上交国库的赋税也一分不能少,大家几乎都绝望了——
最后是灰原城主取出往年在粮仓存储的粮食交上了整座城的赋税!让所有人得以平安度过那一年。可笑的是,在此之前我们还一直对城主征收各家各户每年余下的粮食感到不满,谁承想那位大人其实是未雨绸缪。
你知道其他地方饿死了多少人吗?又有多少人是听说了曲乐城的情况,从那之后千里迢迢迁徙过来的。”
少年终是缓缓将头垂了下去,很快,地面上出现了星星点点的深色水痕——
“对不起,父亲。但练习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想起母亲,我真的好想再见到她啊!”
男人轻轻拍了拍少年的后背,“你母亲一直天上看着你,别忘了,这首曲子是要献给她的,当心又被她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