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这个故事,借口种菜,和心爱的老栓哥哥把宅子里的地皮寸寸刨遍,啥也没翻出来。于是除了他们住的几间屋外,其余的地方更破烂。一下雨满院稀泥,天干燥风大时到处扬灰。
卖是肯定卖不了什么钱。
剩下的边角田地,又荒又贫,位置刁钻,亦不好出手。
所以宽俭决定先存在自己手里,暖上一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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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时三四十岁,曾娶过一妻,是顺安县裘学正的女儿。宽俭父母早逝,仕途不顺,娘子跟着他吃了不少苦,岳父见他就骂,要送他一座小院,宽俭傲不肯收,一直赁房居住。赚得少租不到什么好房。有一回得罪了上司,房东竟是上司的亲戚,寒冬腊月将他夫妻赶出。宽俭临时租了一处便宜房子,久无人住,满是灰尘霉斑。宽俭公务忙总不在家,收拾打扫全由娘子操持。娘子搬家受累染上风寒,打扫屋子又吸了霉灰,便得了肺疾。到处求医,仍越病越重,几年后香消玉殒,宽俭的一点家财也耗尽了。
旁人觉得他既穷又克亲人,前程也不像很顺,没人肯帮他续弦。未曾想他竟娶到一个有田有宅的年轻美貌孤女。
虽然孤女心智不全,宅是凶宅,田是荒地,但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呢?太好的也轮不到他。
对宽俭来说,已算捡到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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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俭住到村里,起初给人写文书讼状赚花用。他精通算学,熟知公文格式和衙门办事的规矩,字写得也不错,找他的人越来越多。后来他竟搭上了丁家。
又有人分析说,宽俭娶了栾怜儿住在渠里村,肯定多少碍了点安家的眼,而丁家是安家的对头,雇宽俭做事能顺便恶心恶心安家,他们欣然为之。
宽俭亦欣然接受,先给丁家做些拟信抄书写帖子之类的零碎活,渐得信任,一两年后竟当上了账房。
他这时确实像换了个人一样,不拧不犟,手段灵活。
栾怜儿那几亩荒地,他雇人整理耕种一番,种些巧样果蔬,采收后,最好的一批送给附近寺院和昔日的县衙同僚,剩下的赠送乡邻,自家食用。
他很留意与乡邻的关系,避开安家,沉敛不张扬。即便后来赚了钱,也没在渠里村扩买田地,只一点点整修那座宅子。先修院墙,再缓缓翻修各处。
栾怜儿变化亦很大,她起初只是一个又瘦又小的秀美姑娘,嫁给宽俭后,渐渐丰润起来,枯黄的头发变得浓密黑亮,仍懵懂无知,但双眼有了神采,面容常带笑意。
数年后,她生了一个女儿,即是黄稚娘之母,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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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俭已赚了些钱,雇得起奶妈和两名打扫做饭的帮佣。宽俭自己穿戴一直很朴素,但总会从县里甚至京城买衣饰首饰给娘子和女儿。母女二人娇艳美丽,像一对瓷绢人偶。
这时人人觉得,宽俭真是得了至宝。
栾怜儿和梨花不怎么在村里走动,宽俭每天晨起去小盏村丁家做事,傍晚才回。闲暇时,宽俭亲自驾马车,带着怜儿和梨花去县城京城或附近乡集庙会游玩,此应是一家人最快乐的时光。
村里有忠厚老者劝宽俭,趁着眼下光景好,赶紧把这处宅院和那点盘好的地卖了,在小盏村或县城另买产业迁居,如此能长久安稳。
宽俭也有此打算,但他前妻就是搬家劳累致病,他怕重蹈覆辙,又想等梨花稍大一些。再则,卖这处宅子仍不太容易。正相看着,怜儿又有孕了,搬家之事暂时搁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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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侯没有和玳王漫步御田共用晚膳,如此简洁相见后便告辞回京。
兰珏与诸吏恭送,兰珏随后返回居处,稍做准备。
他亦必须立刻离开念勤乡,再返回丰乐县一趟。
永宣帝遣了一位小宦官有亨与殷侯同来,向兰珏传话。
“何述性微孤介,又是工部任上,主持寿念山之祀,略有些勉强了。朕闻得他与地方衙门起了点冲突。兰卿尚在假中,念勤乡距寿念山不远,兰卿可照看一二。”
兰珏恭领圣谕,心道近来运势险奇,尽做些奔于夹板间,出力难落好的差事。
太后祭祀寿念山,被前日和王墓大案一闹,本就不尴不尬。特意选了亲侄儿主持。何述在工部衙门长年喝闲茶,总算得一风光美差,关键时刻,兰珏咣地来了,何述必要恨煞。
不过,兰珏苦中作乐想,能暂时离开念勤乡,出去走动走动,当是偷闲郊游了。
除了有亨公公外,还有一位冉老大人的学生,翰林学士蔚兴随殷侯前来,在兰珏离去这几日暂为玳王讲学。
有亨公公则陪伴兰珏前往寿念山。
兰珏先整理好玳王的功课,转与蔚兴,
兰徽不能同去,眼巴巴看着兰珏收拾行李,一副委屈又懂事的模样。
兰珏也不甚放心,兰徽初次身在一群陌生人间,小小年纪,却宛如置身官场,实是受了老父亲的连累。
兰徽没向兰珏说殷侯问了他什么,兰珏也没问。
但兰徽把殷侯送他的东西拿给兰珏看了。
是一盒棋戏,可在外出时随身携带玩耍。
棋子是玛瑙的,每一枚都有天然独特的花纹,非常漂亮。兰徽显然很喜欢。
兰珏亦没多说什么,由兰徽将棋戏收好,兰徽嘀咕道:“殷侯爷好年轻,不过也很威严。”
兰珏微笑,知道兰徽是想起了外公柳老太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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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老太傅在世时,兰徽去柳家,每每见外公,都非常敬畏。外公很严肃,可也曾摸着兰徽的头笑过,考他学问,教他握笔的姿势,答对了还给了点心吃。
兰徽回家后告诉兰珏,兰珏也很意外也堂堂柳太傅竟喜欢吃甜食。甚至太傅过世前一年,还抱兰徽在膝上,教他绘画的布局与笔势,叮嘱兰徽书画皆要「脱开柔俗旖旎之浊气,锻炼清骨劲骼」!给了兰徽一匣文具,两箱书画。
兰徽刚欢喜收下,柳羡转头吩咐柳远速速安排兰徽进柳家学塾读书。
柳家学塾威名在外,柳氏一族所有家住京城或周边的适龄孩子都在学塾中熬炼,不看家境与父祖官职,只凭自己的功课学问厮杀。进过学塾的柳远和柳桐倚曾对兰珏稍提过学塾的事,辛酸中含着一丝苍凉的神情兰珏至今难忘。
兰徽听说要进柳家学塾吓坏了,之后柳家一来接就装病。太医院的老医官,平日遇到兰珏都不怎么理会的,竟登门拜访,说听柳远提起外甥的病症,引起医者的好奇之心,想替小公子诊一诊脉,望请勿怪唐突。
柳远当时才五品官职,低老太医一辈,怎可能请动这位老大人。
兰珏心知肚明,搪塞了一阵儿,敷衍不过,不得不让兰徽相见。
兰徽拿热毛巾捂头,初夏天穿了两层厚袍子,又学传奇小说中所写控脉之术,在胳肢窝底下夹了个小罐,方才让老太医看脉。
老太医略一诊,通情达理道:“天热,小公子畏暑,又有些燥气,积食阻塞。待先开个清疏滋补的方子,调养几日。”
兰珏深深看了一眼兰徽,谢过老太医。
老太医离去前闲聊般道:“小公子聪颖秀慧,令老夫想起先柳府君,惜府君早逝,小公子骨清质纯,更是福泽绵长深厚。”
兰珏再向老太医道谢。他自然早就明白为什么柳老太傅越来越关注兰徽。
兰徽相貌随母,又很像他的舅舅柳知。
便如同玳王神似殷侯一般。
血脉牵连,委实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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玳王得知兰珏暂时离去的消息,非常欢喜,让兰徽过去与他同住。
兰珏细细叮嘱了兰徽一番,又致意卞公公,恳请关照。随即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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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亨公公和兰珏各乘一辆马车,车行迅速,兰珏越来越习惯赶路,挑帘看窗外暮色,思绪又转回今日殷侯询问玳王遇刺一事。
殷侯的主要目的应是敲打。
目标是太后。
昔年宸妃陡然离世,暗中一直有传言,宸妃专宠,招人嫉恨,并非染病不治,而是被下了毒。
另有一说,宸妃确实得了病,但有人买通御医,在药方中动了手脚,将小病变成不治之症。
宸妃薨后,先帝确实将几名御医治罪,其中一位逃了,多年后在某地被发现,未待审讯,便飞快畏罪自尽。
先帝在宸妃离世后对所有妃嫔都很冷淡,待皇后更是疏离。
先帝当时的妃嫔,除了宸妃外,几乎全出自贵而无权的世家,性格一水儿的贤婉端淑。最能干出买通御医之事的似乎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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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皇上尚未大婚,更无子嗣。
兰珏大不敬地想,若皇上这时……皇上的几个弟弟中,玳王最不让人省心,但最有可能即位的还是他。
那么,谁迫切想趁玳王落难时除掉他呢?
仍是太后嫌疑最大。
若其他皇子即位,太后皆能压制其生母,即便两宫太后共尊,亦是何太后专权。
但,如果玳王为帝,随便抬举抬举外公或哪个舅舅,殷家再和抚养玳王的薛太妃联络一下感情,太后只能尊贵地在后宫吃斋念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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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兰珏觉得,这次对玳王下手的人不是太后。
太后替玳王祈福之举着实做作,京城遍地名刹,太后祈福偏偏挑一座野庙,洋溢着强忍欢喜的气息,祈福总生幺蛾子更跟惹了天怒似的。
何述亦当真可恶。
但,太后和何家仍不像幕后主使。
证据,目前没有。
按冯邰训张屏的话说,只是臆测。
若要强辩,那些谜案传奇也大多如此么——乍一看最像真凶的那个,往往最无辜。
想到这里,兰珏失笑,本部院越来越像刑部或大理寺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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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徽和玳王遇到的那一串事,兰珏至今回想仍心惊。
自从兰徽被找回后,偶尔一时不知兰徽的踪迹,兰珏心里就一紧。
他又怕盯儿子太紧反让徽儿更觉得不自在,只能做一个默默操心的老父亲。
今天殷侯的敲打,亦在暗示,玳王与兰徽走到那个村子,遇到黄氏,或并非偶然,而是经人缜密安排设计。
殷侯与他和徽儿聊天,更是猜测,可能他兰珏也是这计划的一环。
殷侯如此推测有其道理。
兰珏是在今上即位后才仕途陡然顺遂的,很多人讥讽他“工于媚上”,甚至编排他得了怀王的青睐讨了太后的欢心。
他与玳王以往无甚交集,却在玳王遭贬后突然休假,奉旨陪伴玳王。
玳王在他陪伴时遇刺了,和他儿子一起失踪了,险些被乡野疯妇害了……
最后救下玳王的张屏,也是他兰珏的学生。
站在殷侯的位置一想,实在太凑巧,真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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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珏暗暗苦笑,自己这般无根基的人,为官的惊险与无奈之一,便是被卷进如此的漩涡,连累儿子一同遭罪。
兰珏冷静情绪,继续思考,抛开殷侯猜疑他兰珏的这一层,殷侯的想法合理么?
如果玳王去那个村子真是有人暗中引导。幕后操控之人先要在玳王被贬前,布置好一切——
自行或委派心腹取信于玳王,给玳王地图,引诱玳王往某村的方向跑,还要让玳王觉得是自己想去的。
能行此计的,要么是玳王的伴读,要么是玳王贴身的宦官。
玳王的伴读皆是贵胄子弟,近身服侍的宦官乃从宫里带出来的,非同一般。
能支配这两种人,幕后者的身份……
难怪殷侯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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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珏将思绪收回主线,往下梳理。
按殷侯的推测,幕后之人再要安排行刺,注意分寸,不杀玳王,只让他落单。并引导落单后的玳王仿佛误打误撞一般到达渠里村……
之后呢?
那个村子里有什么?幕后者要大费周章引玳王前去?
看殷侯的意思,似乎觉得幕后之人正是想引玳王见到疯妇黄稚娘。
再然后呢?
由黄稚娘烧了玳王?
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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玳王遇刺后,和兰徽在乡间乱跑。若真有幕后之人,其一直在掌控关注,这时明明有大把机会轻易除掉两个孩子。
为什么耗费诸多心机算计让玳王落入一个寻常村妇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