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充满曲折与磨难的人生旅程中,人们常说不如意的事情占据了十之八九,而美好的瞬间则如流星般短暂而珍贵。宋之珩这个曾经充满斗志与希望的跳脱小太阳,如今却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那一二的顺心与欢愉了。
看向病床上的父亲,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迷茫与哀伤,仿佛已经习惯了生活中的种种不如意,那剩下的一二也根本不敢再奢求。
“不就是被扎了腿吗,多大点事,你们一脸我去英勇赴死的表情干什么。”
宋翊阳的话在空气中飘荡,试图缓解几人之间紧张的气氛,话音里就带着几分玩闹和调侃。他的表情轻松自然,似乎真的没把这次的伤势放在眼里。
在雪白的病号服映衬下,他略显疲累的脸色更加鲜明,然而这也愈发凸显出他眼神中那份坚定乐观。
吴今禾不忍直视,强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转身走向窗前,悄悄地拭去了眼角的泪滴。
她知道,这个家庭已经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和挫折,但每一次,他们都能幸运地凭借着彼此的支持和关爱挺过来。
即使没有一次是轻松的。
闻听此言,宋之珩的双眼不仅未感轻松,反而更添了几分酸楚,眼眶中的湿润几乎要溢出。他转向宋翊阳,所有关于敬佩、自豪和伤痛的情绪涌上喉头,千头万绪都无从忆起。
他知道,父亲是在自己的方式告诉他,即使面临困境,也要乐观和坚强。
“这算小事吗?爸,那你对大事的定义又是什么?”
宋之珩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揉了揉发胀的眼眶,深深吸了口气。
他深刻地意识到,父亲对于“大事”与“小事”的理解,是基于其作为警察所经历的无数风雨与考验,自然与他有着天壤之别。
然而,他心中不禁泛起疑惑:究竟是怎样的经历与心境,才能让一个人将自己的生死安危也视为微不足道的小事?
宋翊阳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他坚定地呼唤宋之珩的名字,声音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力量:“爸爸是警察,我们警察的职责是保护人民的安全,维护社会的正义。在你看来,或许因公受伤是一件大事,但在我们的世界里,国泰民安才是最大的事。”
宋翊阳说到这里伸出手,张开了手臂,仿佛要拥抱住宋之珩所有的痛苦和困扰。
怎么会不知道呢,十几岁的小孩儿内心世界远比他想象的要细腻复杂得多。那些鲜少的交谈中仍会躲闪的目光,撒谎时变红的耳根,深夜里透过门缝传来的叹息低泣……都是他试图隐藏内心世界的痕迹。
宋翊阳静静地观察着这一切,每次欲言又止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慌张无措。他惊觉,自己对这个孩子的内心世界竟是如此陌生,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悄然蔓延至心间。他渴望做些什么,去慰藉那受伤的心灵,却发现自己除了给予一个温暖的怀抱外,竟无计可施,只愿这份拥抱能为他带去一丝慰藉与安宁。
宋之珩心照不宣地俯下身,将头轻轻依偎在宋翊阳宽厚的胸膛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熟悉的气息中融合了警察的坚毅勇敢与父亲的温柔关怀,他听到这片胸腔内传来心跳声,如此有力而坚定,能够驱散内心所有的不安。
“爸,谢谢你。”宋之珩低声说道,他闭着眼呼出满腔恍惚的恐惧,跳动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
“我这次给你换四级甲,再也不让你受伤了。”
处处不如意又怎样呢,永远会有人做你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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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澈伫立病房门口,目光紧紧跟随着宋之珩的背影。见宋之珩缓缓步入病房,心中的担忧才稍微平复了一些,随后便转身离开住院楼,朝北边的草地漫步而去。
漫长的黑夜之后迎来了一场晴天,草地上有不少穿着病号服的患者们坐在那里晒太阳,他们的年龄也各不相同,有白发苍苍的老者,也有满脸稚气的孩童,生命的各个阶段似乎在医院这个地方变得格外清晰起来。他一路走着,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前行的目的地。
宋之珩从住院楼出来时一眼就看到了他的身影,于是悄悄地陪他一直走着,默默扮演着保护他的骑士。
走到拐角处,程澈突然停下了脚步,作势要转身,宋之珩来不及躲,只好原地站着笑眯眯地朝他打招呼。
“好巧啊,你也来散步。”
程澈挑挑眉,朝他身后看了看,温声问:“聊完了吗?”
宋之珩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更加灿烂的笑容:“是啊,我妈说咱们得赶快回家,而且我爸大概一周就能出院了。”
程澈听到宋之珩的话后,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脸上的表情柔和许多。他微微点头,目光中透露出一丝庆幸,用目光示意宋之珩跟紧自己,两人步履轻快地向前走去。
宋之珩紧跟在程澈左边,与他并肩走出医院的大门。阳光穿过树叶的间隙洒在他们身上,温暖而明亮。他们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过熟悉的街道,回到了家。
程澈轻车熟路地输入了密码,门锁“咔嚓”一声打开。他侧了侧身,示意宋之珩先进门。宋之珩顺从地步入室内,两人间这一系列动作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
他随后进入,反手关上了门,将外界的嘈杂和纷扰统统隔绝。雨过天晴之后,家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和温馨,就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
然而,程澈尚未及换鞋,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便从侧方猛烈袭来。他本能地想要闪避,但这股力量却紧紧将他环抱,令他动弹不得。
“程澈。”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程澈没再挣扎。
他微微侧头,瞥见了宋之珩近在咫尺的脸。那双眼睛瞬间变得深邃而复杂,如同藏着千言万语,却又被某种莫名的情绪紧紧缠绕,难以言表。
宋之珩双手紧紧环抱着程澈,那份力度之大几乎要将彼此融为一体。他的脸深深埋入程澈的颈间,呼吸略显紊乱。
程澈能清晰地感受到从他身上传来的细微颤抖,这股震颤如同涟漪般扩散至心房,让他的内心也随之泛起了层层波澜。
“宋之珩,你怎么了?”程澈轻声问道。
宋之珩没有回答,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攥住了程澈的左手,明晃晃的白芒落进双目,将所有多余的色彩尽数淹没。
再一眨眼,宋之珩瞧见了他手背一抹殷紫:“什么时候受的伤啊?”
他本就生得白,皮肤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是快要融化般的色泽,仿佛上好的甜釉。然而,这令那道伤痕狰狞而晃眼,如同蜈蚣般盘踞。像是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摧毁了他原本的纯净与和谐。宋之珩的心瞬间被揪紧。
宋之珩的手却被对方轻轻地摁住,那手指的力度虽然不大,但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坚定。程澈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无奈与歉意:“没事,只是小伤而已。”
宋之珩愣住,他第一次没有在对望中落了下风,他的目光坚定而坦然,不偏不倚地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想要看透他内心的世界。程澈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选择了放弃沉默的对峙:“下车的时候擦了一下,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宋之珩感觉自己的心里像是被塞了一块酸梅,那种酸涩的感觉让他无法忽视。
上午受的伤,怎么可能是这种颜色。
他吸了吸鼻子,视线一直往下,滑过他手腕内侧,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一瞬间被什么烫了一下。全身的力气都被剥夺,无法出声,无法呼吸,甚至无法移开目光。
那疤蜿蜒而狭长,若非当时伤得极深极痛,否则不会在经年后仍留下如此触目惊心的痕迹。
宋之珩的大脑陷入短暂一阵空白,他眼前一片黑,快要呼吸不上来,脑子里滋啦滋啦响,全身的血液也都在这时鼓膜倒涌,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以后要小心一点啊,笨蛋。”
可他不知道,很久以前,程澈也曾对他说过一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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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留言板上9月25日的内容,程澈忍不住勾了勾唇角,阳光温水一样涌荡在他的脸上,将少年纯稚干净的脸映得毛茸茸。
一个男孩推门进来的时候,程澈正埋头画着什么。这段日子他清醒且放松的时间逐渐变长,但需要耗费大量精力的绘画对他来说依旧是负担,每一笔都沉重,像爬一座山。
他眼瞳专注,被笼在温和的顶灯光晕里,就那么专注地握着炭笔——这是他现在唯一能紧握的东西了。
男孩凑近他,小声提醒:“林医生说了你要好好休息,别画了别画了。”
即便已临近夕暮,医院走廊依旧人来人往,巨大的落地窗下,整座城市被笼入或橘或金的灿光,程澈的面部线条也被这光映得明明昧昧,分明仍是少年模样,居然隐约透出一点冷硬的凌厉。
“我已经睡得足够多。”
或许是病后鲜少开口的缘故,程澈此刻音色很沉,隔海遮雾,有溟溟秋意,陈庭越还想再说什么,又有人进来。
同班同学,张锐。
男生眉目冷肃,身材高大,浑身上下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每一处转折都刻板。
陈庭越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来意,整个人犹如雪原头狼,几乎像是要和什么人撕咬一般冲上前:“你什么意思!嫌他命太长了是吗!给我滚出去,立刻滚!”
即便被牢牢攥住了衣领,张锐依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冷肃面孔,只是打开了陈庭越的手,看向坐在病房上的瘦弱身影,笑道:“我是来探望你的啊,好同学。”
陈庭越目眦欲裂,正想抬手给他一拳,却被程澈叫住了:“庭越!”
程澈将写好的纸条递过去,墨迹仍未干透,力道几近穿破纸背,似道墨色的,从未痊愈的伤痕:“麻烦你,帮我把这个贴到留言板上。”
陈庭越本不愿接,可程澈举起的手没有半点挪移,病号服下露出的手腕瘦得出奇,他看着好友的眼睛,只觉得这玉山雪塑一般的人,从未比此刻更脆弱。
他咬一咬牙,夺了纸条往外走。
彻底离开之前,听见病房里急促的蜂鸣,是监测仪察觉到病人情况心跳不稳,发出狭长而凄厉的一声警报。
十四岁,宋之珩第一次拥有了雀跃而隐秘的心事。
他向往卡西尔笔下明亮锐利的笔触,浪漫绮丽的色彩,自由蓬勃的意象,以及,何时何地都让人心生勇气,敢于对抗这个世界的力量。
和他交换的留言是专属于他的,蜂蜜口味的秘密,那时的宋之珩分明对他一无所知,可每次由他带来的文字却好似附着了魔法书中的咒语,将自己这些时日的忐忑不安,畏缩恐惧擦洗拼接,重塑成型,变成轻盈而璀璨的银河。
这样想着,宋之珩拎着一袋邻居阿姨做好的桂花糕,蹦蹦跳跳地去了留言板前张望——
新的留言很简洁,只有三个字。
“不可以。”
宋之珩眨了眨眼,还未完全整理好自己的思绪,周遭蜂鸣般的声响突然将他淹没。
护士的高喊,纷乱的脚步声,陌生人窸窸窣窣的讨论尽数涌入耳中,他感到有些呼吸困难,头昏脑胀,只得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脑海中刺耳雷动的啸叫给甩出去。
“七十二床的病人割腕了!值班医生在哪里?马上进手术室!”
宋之珩抬头去看,只来得及捕捉推床上,满目殷红中,一道月光般冰冷的,触不可及的白。
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滑下了脸颊,宋之珩惶然地抬手去擦,这才发现指尖满是黏冷的湿迹——原来他哭得这么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