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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等等。”
欢声笑语中,他平静的声音有些突兀。
大半天时间他说笑打闹,此刻也不严肃,他笑得松弛,眼神却像拧过发条。
他先看了看我说:“怎么不问问家里人?”又对对面的人说:“保险起见,咱们还是多问问,我初中帮朋友拍小视频,看着简单,大小问题不断,咱们时间本就不多,宁可事前多准备,别临时抓瞎。”
班长立刻会意,赞同道:“没错,我们再找个民宿预备着,这事全怪我,当时打包票现在食言,要是有合适的我去踩点,不耽误你们时间。”
“我去,你们本来就是帮我。”作家连忙说。
“谁离的近时间方便谁去就行,拍点视频发群里大家一起看。”他说。
这群人刚才还在谢天谢地,现在终于想起这件事“似乎”有为难之处,只能打着哈哈,假装我根本没说过。
我也终于想起:想要使用别墅我需要征求妈妈和那个男人的同意。
他们周六周日不时在家里办聚会,不是因为爱玩,而是必要的商务交际,如果已经有了安排,我没有任何理由要求他们为我的同学让路。
我是不是把话说的太满了?
“不过咱们上仙还是很有觉悟的,回去赶紧问问你家里,晚上给个准话!”他轻松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只好说:“好。晚上我……”
我该怎么通知他们?班级群?不好吧?
他们这类活动应该有私群,但他的妈妈会查看每一个群组,如果我们出现在一个小群……
我苦笑,他也跟着苦笑,我转头对班长说:“晚上我告诉你。你告诉大家。”
这个班我只加过班长和副班长的微信,因为我不爱看群,错过几次通知,他们现在会单独通知我。
接下来我没再留意他们的眼神、嘀咕和商议内容,包厢时间到了,大家挤着车把租来的东西送到学校,见我心事重重,他没拉我一起去看排练。
“回去吧。好好跟他们说。”他嘱咐。
“你去吗?”我问。这是我唯一关心的。
“去。”他说。
“那是不是又要被……看热闹?”我说。
“能有什么热闹,你妈还能当众吃了我?另外一个……好歹也是我爸。我现在对他们没什么感觉。没事。”他笑着安慰我,“别担心。”
我有些心虚,我的确担心场面难堪,担心他受刺激,但我更担心他不去。
虽然还想和他多聊一会儿,心里的忐忑始终放不下,好像晚一秒回家别墅就要被订走了,我匆匆忙忙往家赶,一进门……
后悔得想赶紧出去。
周六也好,周日也罢,我不缩在自己房间就在外面找个地方用功,不知他们夫妻亲子平时做什么。
现在我知道了。
这是一幅宁谧美好的天伦图,他们四个聚在同一张沙发上,母亲斜靠着丈夫,正给女儿涂桃红色的指甲油,父亲和儿子在旁边看,我进去的时候,小男孩向母亲伸着手。
大概我脸色不好,他们四人顿时神色紧张。
“你回来了。”我妈妈坐正身子,瞄了我一眼,“新买的鞋?记账没?”
“记了。”我说。
她发红包发零花钱大方,也不管我怎么花钱,只要求我把开销一笔笔记好。前几年我恶意想过这是她在跟我算账,提醒我花了她多少钱,后来发现她要求两个小孩记账,才渐渐释怀。这只是她认为孩子应该养成的消费习惯。
我看着他们一家人,实在不想说话,他们看着我,默默希望我赶紧走。
我也想走。但我只能硬着头皮把事情说完。
“电影?”妈妈打量我,“你最近又是打篮球又是拍电影,很积极嘛。”
“我不拍电影,只是同学刚好需要一个外景地。”
“什么电影?说说?”
她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我只好坐到他们对面的软椅上,转述早上他给我讲的故事。
作家的故事的确好,他们听得津津有味。两个小孩一边发抖一边兴奋,紧紧盯着我,仿佛我就是一场恐怖电影。
“还真没想到会有这个结局。”听罢妈妈评价。
“法律规避手段有待商榷,做为故事的确不错。”我说。
“高中生写到这个水平,有潜力。”那男人也说了一句。
“警察什么时候来?”小男孩怯怯地问我。
我不想理他。但小孩子应该有正确的法律意识,我想了想还是说:“警察会在他们报警后到现场勘查取证,抓捕犯人,记录证词。凶杀案的话还有法医,法医需要检查死者,查明死因。”
我冷眼看那对夫妻,他们默契地用眼神商量着什么。
我的妈妈变了。
以前她在家里说一不二,几乎完全不听爸爸的意见,做事从不和爸爸商量——我不能偏帮爸爸,他的确没主意,有时还嫌麻烦,恨不得把所有大事推给妻子。等妻子做完,他又认为自己没有地位,妻子不够尊重他。
现在这个家庭依然女强男弱,平日饭桌上听他们说话,大事仍由我妈妈做主,男人的意见只是她的参考。今天我才发现,原来她什么事都跟男人商量,这种商量不是形式的,而是……达成共识然后分工。
我想起他说的话,他说他的爸爸选择了另一种生活。
我的妈妈也选择了另一种生活。
也许正是因为共同的错误,他们倍加珍视如今的一切,一个不再事事强势,一个不再耽于安逸。
于是他们幸福了,别人呢?
妈妈安排事情一向快,她说:“这样吧,周六我们带阿姨一起去温泉,周日下午回来。客房收拾出来,你同学周六可以住这边,饭菜叫外卖。周日晚上我们做一桌请大家一起吃。”
“过夜?”
“你以为二十分钟的电影只需要拍二十分钟?”
“一天不够吗?我让他们早点来。”
“希望我们回来时,你们能把屋子整理好,不要麻烦阿姨。”妈妈说。
我不能理解。听他说,这个故事写的时候本打算做为汇演时的班级节目,写完发现时间有点长,才决定拍个微电影参加网上比赛。故事既然是舞台剧,场景集中,台词居多,不就是找两三个场景说一下台词?很难拍吗?
妈妈饶有兴味地看着我,等我请教。
我偏不。只是说:“谢谢妈妈,谢谢叔叔。”
“等等。”她见我提完要求就要走,不悦道:“来几个人?有没有女生?我让阿姨收拾客房。”
“有三个女生,她们怎么可能在男生家里过夜?”
“夜肯定要过,就是不知有没有时间睡觉。”她说,“都有谁?说说。”
她好像在打趣我,我不情不愿说了她们三个的名字。
“副班长,文娱委员和语文课代表。”她说,“你们班花挺漂亮的,不过我更喜欢你们那个副班长,做事干脆有闯劲。”
她倒是很了解我的同学。
她怎么比我还了解我的同学?
“男生几个?也是班委会的?”她接着问。
“我不清楚具体人数,他们找了一个摄影师。还有……”
我逐一说他们的名字,最后,说到他。
我清清楚楚看到母亲眼中一闪而过的怨恨与愤怒。
那怨恨不是对那个名字,愤怒也不是,它们的对象是我。
那目光分明是受害者在控诉凶手。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可是,既然我在这个家,他就有权来这个家,我们分别是男女主人的……拖油瓶。不是吗?
“还挺厉害,进一班不到三个月就进班委会了。”妈妈的眼神瞬间变得满不在乎,笑着,语气甚至带了奇怪的热度。
“他啊,从小就喜欢呼朋引伴的,认识的人特别多。”男人说。
原来她在对那男人说话。
他们如此轻松自然地谈起前妻的孩子,我的担心像是多余的。我甚至怀疑刚才看错了。
“人还挺多,只能让他们挤挤了。”
“男生无所谓,打个地铺也行。”
男人看上去似乎……有点高兴?
两个小孩早就不耐烦大人们的对话,绕着沙发玩起了警察和法医的游戏,他们缠着男人:“爸爸不要动,你现在已经死了!我们会勘查现场,为你找到凶手的!”
男人随和地由他们摆弄胳膊,妈妈对我说:“那就这么决定。女生的家长要是担心,你就联系我,我帮你说。男生我不管了。你记得留他们吃饭。”
我道了谢,压下妈妈的眼神带来的心悸,想着家里的空房间,如果真的需要过夜,女生一间,住家阿姨的房间和为钟点阿姨准备的休息间不能用……男生……恐怕真有人需要打地铺。
除了他,我不准备让别人进我的房间。
虽然不清楚妈妈为何一口咬定这个微电影一天根本拍不完,我只希望她的判断没错。
他留在这里过夜,在我的房间,这样的事以前发生过。那时我只顾着睡觉,根本不想理他。
我想起第二天醒来时他的脸就在枕边,他还记得他呼吸的味道,记得他抓住被子的手,他锁紧的眉头。
他淡淡的味道似乎又在包围我。
我不知什么时候上了楼,关上自己的房门。
我的房间里没有摄像头。我们想说什么都可以。
那时他又是生气,又是别扭,又是脸红,又急得团团转。
这次呢?
我的眼睛落在房间尽头,墨绿色的床单垂在地毯上,花纹暗得像那个半黑的早晨。
他呼吸热热的,目光贴着我的脸,声音沙哑。
不同的是,他对我笑了。
我闭上眼,靠着房门,久久不能畅快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