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楠每日早早去工部报到,王之涣给邹楠单独安排一件屋子,以供邹楠画图。钦天监每天都有新的要求递过来,因此邹楠不得不每天更改图纸,还要送去礼部做个参考,以防有什么地方逾制,每日忙得焦头烂额。
观星阁选址在上京城紧挨着的临江山,动土这日,王良晦奉皇命前来观礼,代皇帝上香,以求万事顺遂。
繁杂的仪式之后,邹楠正在现场指挥工匠们搬石动土,王之涣的声音冷不丁在身后响起:“邹所正,王相听闻你在安河县所做之事,深叹女子生存之不易,更是生出爱才之心,有心要见你一面,不知所正意下如何?”
邹楠作出受宠若惊模样,惶恐又惊喜地道:“久闻王相贤明,如今能得一见,乃下官之幸。”
王之涣身子半侧,“请。”
王之涣领着邹楠来到工部临时搭建的木棚,王相高坐上方,满面笑意,半长胡须随着山风左右摇曳,颇有书中大儒的仙风道骨。
邹楠心中一哂,可惜啊,都是表象。
“下官见过王大人。”邹楠半步上前,深鞠一躬,双手作揖高举头顶,视线锁定在脚尖,旁人看来恭敬至极。
王良晦满意极了,虚扶一把,声音不疾不徐,“邹所正快快请起,听之涣说过你的事,坐下说话,不必拘谨。”
邹楠听话地坐在一旁,只听他又道:“之涣,你也坐,公事办完了,如今叫你们来,是长辈关心关心小辈,咱们不谈官场的事。”
邹楠微微皱眉,不谈官场,他们之间能有什么私事可谈?
王良晦调整了坐姿,说:“你如今孤身一人在京,又是以女子之身周旋官场,实属不易,以后若是有什么难事,可与之涣商量,这小子会尽力帮你的。”
王之涣接着点头,说:“你我同在官场,同在工部,既为同僚,亦是朋友,有什么难事,尽管来找我。”
邹楠听出一丝不对劲,她与闫衡一同入京,就连张庭霜都知道有关他们的传言,第一次与王之涣见面之时,王之涣显然是知晓的,王良晦怎么可能不知道?如今倒像是朝她抛出橄榄枝,只字不提闫衡,是要她与国公府划清界限?
邹楠心中不屑,但还是故作惊喜道:“多谢王大人。”
王之涣笑着起身,在棚内转了一圈,说:“阿楠,你我何必如此生疏?共事的日子很长,私下里唤我之涣就好。”
邹楠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说:“下官不敢。”也不想。
这次进面没得到什么有效的信息,王良晦作为朝中第一贤臣,皇帝的左膀右臂,只字不提安河县张备之贪腐一案,本就可疑,也不提七星宝塔,只谈私事不谈公事,到底是什么意思?
邹楠本就怀疑王良晦,如今又待她这般亲厚,邹楠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王良晦与千机阁灭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让她进工部,既是试探,亦是收揽。
王良晦灭了千机阁,定然需要一个理由,阁主本欲向皇帝投诚,王良晦却灭了千机阁......
王良晦对当今圣上有异心?
邹楠猛一睁眼,也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
王良晦如今要地位有地位,要权势有权势,要名声有名声,好好辅佐君主才能名留青史,没事会作这么大的妖?
之所以说人不够用,是因为暴雪导致的后街屋舍坍塌,护城河官道阻塞,处处都需要人手。工部两个侍郎,王之涣带着邹楠负责观星阁修建,姜慎则另外负责城内修缮事宜,两方互不干涉,邹楠自那日之后就没见过姜慎。
今年冬日不似往年那般干旱,连连下了几天暴雪,上京城又迎来一场雨,今年注定是个不安稳的年。
傍晚因雨早早收工,邹楠今日总算得了空闲,想起那日闫衡所说,王良晦在城外庄子里藏了个美人。
邹楠总觉得于心不安,到底要去探一探。闫衡领命出城三日未归,邹楠决定独自前去。
招来卫宁,邹楠问道:“闫衡何时归来?”
卫宁站得远,脚底踩着湿痕,说:“属下不知,姑娘要外出?”
入京之前,邹楠就知道,卫宁是个直性子,对闫衡下的命令说一不二,此番肯定有事什么寸步不离的命令,想着王良晦那人心思莫测,带着卫宁或许安全一点。
卫宁驾车,邹楠坐在里头陷入沉思。像王良晦这样的人,城外的庄子没有五处也有三处,那都是挂在他名下的,还有些不能放到明面上的,更是数不胜数,且不说里头关着的,是不是唐云意,万一不是,今日走这一趟,岂不是白白打草惊蛇?
想着想着就到了,卫宁将马车停在远处,骤雨初歇,邹楠下车刚走两步便走不动了,低头一看,裙角被土里半截枯枝勾住了,邹楠无奈弯腰去扯。
“嗖”的一声,邹楠堪堪弯腰,一支利箭划破长空,与鬓角碎发擦肩而过,深深陷进土里。
邹楠登时警惕地望向四周,空中几个黑点急速放大,连续飞来的几只利箭夺命般地响彻长空。卫宁飞身而起,接连砍断几只,带着邹楠不住后退,借着马车遮挡,终于得了喘息的机会。
“请君入瓮啊。”邹楠双拳不住紧握,指甲深深陷进皮肉,却无所察觉。
树影攒动,邪风骤起,二三十个黑衣人将马车团团围住。
“交出令牌,饶你不死。”为首那人并未蒙面,面有长疤,划眼而过,盖了大半张脸。
卫宁锋眉冷峻,持剑起势,随时准备迎接开战。
邹楠一副泰然自若,按下卫宁的长剑,说:“各位好汉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与各位素不相识,只是路径此地,并不知道什么令牌。”
那人猖狂一笑,说:“途经此地?你既不认,那就由我来说说。你如今叫做邹楠,在工部任职修缮所所正,这都不用说了,一查便知。但你更是千机阁阁主的女儿唐云意,整个千机阁就你一个人逃出来,令牌却不翼而飞,不是你拿走的,还能是谁?都是熟人了,就别在这装了。”
邹楠双目通红,缓缓抬起手,遮住那人下半张脸。
一阵惊雷划过,大火满山而过,吞噬了整个山头,邹楠看见阁主被一剑穿心,缓缓倒下的身体后露出一张鬼面。
是那双眼睛!
邹楠呼吸急促,大脑受到刺激后一时站不稳,只得向后撑着马车支撑身体。
那人倏地哈哈大笑,狂悖至极,“怎么,记起来了?你当初逃地那样决绝,连亲爹都顾不上,如今又如此不知死活地跑来上京,区区一个女娃,竟还妄想着做官!”
他轻蔑地瞄了一眼卫宁,说:“还道那闫家二公子对你如何上心,看来也不过如此,如今你身边只有这么个废物,劝你别垂死挣扎了,毕竟生得还算标志,哥哥也不舍得让你吃苦。怪怪交了令牌,我们也不为难你。”
“谁派你们来的?”邹楠强忍着不让泪水夺眶而出,极力平复着怒火。
那人神色一凛,狰狞可怖的脸上恶意丛生:“不知死活,都给我上!”
黑衣刺客蜂拥而至,卫宁目光如炬,剑光划出一道弧线,剑锋呼啸刀剑交锋,霎时间火光四射。
邹楠摸向随身腰间挂着的香囊,刀疤脸嗤笑一声,在包围圈之外大声喊道:“我劝你别多此一举了,同样的亏,哥哥可不会再吃第二次!”
邹楠定定地望向刀疤脸。
那人确定邹楠今日必死无疑,说话间自然口无遮拦,电石火光之间,邹楠已理出头绪。
千机阁灭门案应当是有两拨人马,若是定远侯带兵,必然正大光明,何必找这么个刀疤脸假扮鬼面,路易通说这中间有一笔烂账,看来还真是让他说对了。刀疤脸参与千机阁灭门,刺杀却是奔着闫衡去的,必然牵扯张备之贪腐一案。
可是有一点邹楠不明白,既是为了刺杀闫衡,下毒却是不致命的夕雾之毒,岂不是打草惊蛇?
邹楠又想到,千行城内那个雅医馆,还有那自称无所不知的奇怪女子长月,究竟想做什么?
黑衣人攻势如潮,刀光剑影连绵不绝,如狂风骤雨般向邹楠袭来,最后通通都被卫宁挡了回去。然而黑衣人流水一般地一波接着一波,卫宁以一敌多,体力不支渐渐处于下风。
“再不交出令牌,你的跟班怕是要撑不住了。”刀疤脸悠悠说着,抽出长刀徐徐擦拭。
邹楠双手紧握成拳,背后紧紧抵着马车。
“你再考虑考虑也行,那我便抓了你的跟班慢慢招待,你人心看他为你受尽折磨吗?”
邹楠紧咬下唇,卫宁的状况她看在眼里,那令牌究竟有什么用处,她不知道,留在手里确实没用。可是万一......
还有什么万一!
邹楠暗骂一声,那夜荒唐,令牌落在国公府了,放在闫衡那她也放心,因此并没与特意去取。
“住手!”邹楠掏出一块巾帕包裹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高举过头顶:“先放他走,不然我就摔了令牌!你什么也别想拿到!”
那人登时脸色抹黑,咬牙切齿道:“都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