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潮湿的刑部大牢,墙壁满是血痕,闫衡将氅衣递给洪疏,问道:“卫宁的伤养得怎么样了?”
洪疏接了氅衣,说:“昨日郎中去看,说好得差不多了,卫宁还问什么时候能继续当值,躁得不行。公子可是有什么交代?”
越往大牢深处,血腥味越重,闫衡忍不住捏了捏鼻子,说:“我现在不能时时陪在阿楠身边,虽然增添了暗处人手,却终究没有信得过的人。再过两日,让卫宁继续跟着阿楠,有个心腹在她身边,我这心里还能舒坦些,做起事来总不至于束手束脚。”
洪疏点头称是。
“兄长——”闫衡一声惊怪,道:“你怎么在这里?”
闫煜眉梢动了动,道:“这里是刑部,我当然在这里。”
闫煜任职刑部侍郎,闫衡当然知道,不过闫衡的这位兄长与他完全不同,生平最讨厌打打杀杀,也受不得半分血腥气,虽在刑部任职,却几乎不曾踏进大牢半步。
闫衡:“可有审出幕后指使者?”
闫煜摇摇头:“是个硬骨头。此人名为杨庚,家住城西阳华街,上有老下有小,五口人等着他养活,一口咬死是他自己干的,说是看不惯贪官污吏活得这般自在,送他一程罢了。”
闫衡微微点头,长叹道:“一派胡言!”
家里一堆人等着养活的,做什么要谋杀朝廷要犯?活腻了?
闫衡拿了认罪状书,扔在那人脸上,说:“你是硬骨头,替人背黑锅,可有想过你的老娘孩子?你以为,你替那人遮掩了,他们就会遵守诺言放过你的家人?现在是拿着你一家人的性命要挟你,可你一旦认罪,然后呢?”
杨庚半睁着眼,面上的血珠混着急汗滚进眼睛,他却毫无知觉一般,眼眸动也不动,道:“是我做的,你杀了我吧。”
闫衡不急不缓道:“你谋杀朝廷要犯未遂,自然该杀,不过是大雍律法要杀你,不而非我要杀你。你以为,认了罪,一死了之,此事便了了?你可知半阳草粉由何而来?”
“半阳草粉由北蛮传入边关,是北蛮延坍一族的秘药。你自小生在上京,长这么大从未离开过京城,从哪儿弄来的半阳草粉?你要认罪,可以,需将通敌叛国罪一同认下,到时候,别说家里的五口,诛九族不过都是圣上一句话的事。”
杨庚明显有一瞬间的慌神,怒道:“什么通敌叛国,休要胡说八道!”
闫衡也不急着要结果,反倒做起了循循善诱的先生:“你死之后,管他们是将你老娘杀了,还是把你孩子卖了,你又能怎么样?也是,生前哪管身后事,操那个心干嘛,说不定诸鸿文神通广大保你儿子一命。而你儿子认贼作父,继续为那不值当的人卖命,最后也被拖出来做弃子。你自以为背靠参天大树,可树早就烂透了,放一把火都烧不了半个时辰。”
闫衡好似完全没看见杨庚身上的脏污一般,伸手替他理了理衣服,惋惜道:“可惜啊,你的主子干了那么多缺德事,终归是要被绳之以法的。话先撂这儿,即便他这次不倒,我早晚会把他弄进大牢。你说到那个时候,你的儿子,会不会步你的后尘呢?”
杨庚眼眼睫轻轻颤动一阵,道:“那能怎么办?本以为进了官府,便不再是任人宰割的贱民,能多条活路。是我错了,是我自以为是......蝼蚁生来便是蝼蚁,贱命一条,无论到哪儿,一辈子都被捏得死死的,多活一阵是一阵。”
闫衡敛下眸光,道:“不一样。”
杨庚抬眸看他,怒喝一声:“怎么不一样?只有你这种生来高贵的人才会觉得不一样!身为上位者,你可以无拘束,做什么都有人给你兜底,赔的却是我们的命!”
闫衡眸色沉了沉:“若是认罪,你的儿子就是罪人之子,你的孙子也是罪人的后代,这是终身洗不掉的烙印。可若供出主谋,你便是受了诓骗,即便你死了,你的家人却不会被你连累。若你需要,我会给他们盘缠,送他们出京。若他们要做生意,那我便给本金,盈利算他们的,亏了算我的;若是要送你儿子读书做官,我亦会助他一臂之力,给他请先生送他去私塾。”
闫衡踱步退后,说:“话就说这么多,怎么做由你选。”
闫煜捂着鼻子朝手下官吏招招手,送上笔墨,两个时辰后,一份签字画押的认罪状递上御前,同时出动禁军,满城搜捕,果真搜出一伙贼人,挟持杨庚家人,混在后街百姓中躲在普华寺。龙颜震怒,当即削了诸鸿文的职,打入天牢,交由刑部审问。
闫衡挺直了身板站在李长珏面前,旁边的太监名为远福,看看闫衡,又偷偷观望皇帝的脸色,不由一阵头疼。
远福招手唤来宫婢,沏了一壶热,奉茶时小心谨慎,道:“圣上,这是今年新贡的菊花茶,您尝尝。”
李长珏挥挥手,远福便极有眼色地带着一干侍奉人等退出殿外,重重地叹了口气。
李长珏道:“盐铁私营的案子还没个头绪,怎的又扯出个通敌叛国的案子?阿衡啊,你还真是会给朕送惊喜。让你查贪污,你带出盐铁私营案,要你查盐铁私营,又查出个通敌叛国。若是再任由你查下去,恐怕朝堂之上也没几个人可用了。”
闫衡付之一笑,道:“圣上言重了,大臣们呕心沥血,为大雍鞠躬尽瘁,纵然偶有失职,也都是小打小闹,不值一提。像这种藐视天威,辜负圣恩的狐鼠之辈,倒也不是人人都有胆子做。都是圣上知人善任,运筹帷幄,臣的名声太差,致使大人们掉以轻心,这才连连露出马脚,让臣捡了漏。”
李长珏轻笑道:“爱卿的运气一向不错。”
闫衡厚着脸皮道:“圣上谬赞。”
“工部修缮司,爱卿最近倒是常去。”李长珏又翻起杨庚的认罪状,漫不经心道。
闫衡似是十分惋惜地长叹一息,道:“圣上荣恩,臣如今已是正经的御史,自然要为圣上分忧解难,听闻前几日工部因为一些小事吵了吵,毕竟花楼的热闹凑不了,这些地方的热闹臣还是可以看一看的。”
李长珏道:“听闻工部有个姑娘,年轻漂亮又有才干,朕还以为——”
“圣上,这话可不能随便外传,毕竟人家现在对臣爱搭不理的,臣这心里正难受呢。”闫衡捂着心口,面色痛苦。
李长珏被他这拙劣的演技逗笑了,道:“那行,哪日她理你了,与朕说一声,朕为你们赐婚。”
闫衡当地要跪地谢恩,李长珏大手一挥:“下去吧,哪日真成了再说。”
远福送闫衡出御书房时,忍不住劝道:“圣上心烦,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大人怎地反倒没个正形?”
闫衡苦着脸道:“公公,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子,做官这么累,我实在是尽力了。那工部一个个都是大老粗,好不容易有个心宜的女子,我自然得看紧些,快些娶回家也好管我一管,你说是不是?”
远福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无奈道:“你这——咱说的是一回事儿吗?”
远福回了殿内,道:“回圣上,闫御史似乎很在意那个女子。”
李长珏偏头,隔着一层窗纸望向窗外,眸光渐沉,道:“下去吧。”
闫衡出宫之后,本想往邹楠的小院去,想了想,还是打道回了国公府。
李长珏摆明了就是要告诉他,你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按理说,闫衡这样的身份,本应玩乐过完一生,但李长珏又不舍得真的让明珠蒙尘。那怎么办?只能用起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那一套,在李长珏这里行不通,他会不同程度地怀疑每一个人,敲打每一个人。
所以闫衡觉得,当皇帝也累,每天光是想想,便觉得矛盾得要死。
要说有例外,闫衡只能那人是王良晦莫属,毕竟从先帝时期,王良晦就是李长珏的老师,虽无太傅的名头,感情却胜似亲师徒。王良晦之所以没做太子太傅,是因为他实在是太忙了,一天除却上朝,便是待在先帝的御书房,常常赶在宫门落锁的前一刻出宫。
太子年少时便觉得,朝臣理应如王良晦一般披心沥血,赤心奉国。是以先帝驾崩,王良晦要告老还乡,李长珏第一个不愿意。
“兄长?”闫衡刚回国公府,便看见闫煜站在他院中等他,“怎么了?”
闫煜拍拍他的肩膀,道:“今日之事,干得不错。”
闫衡会心一笑,引着人进屋,道:“只是以后这样的机会,兄长不必再留给我了,你还嫌我不够忙的?”
闫煜笑而不答,话锋一转,道:“关成材的画像已贴满了大城小县,这么长时间还没消息,他会不会已经死了?”
闫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眼下这案子越查越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找到关成材,或许能有突破。现任燕州知州姜元洲,自陈罪状为寻欢作乐,恰好关成材祖籍燕州,如此巧合的事,兄长可信?”
“姜元洲那边有路易通,诸鸿文这边有我,张备之贪污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想是不必再审,暂且留他一命。岳州城你也派人去了,眼下最要紧的是黄忠瞿——”
“不,还有一个人,差点忘了。”闫衡与闫煜对视一眼,“案子查了这么久没动静,潮阳府知府董邑,该有动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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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部尚书曹建学发了话,后街修缮终于正式动工。
姜慎站在河岸边,看着邹楠走走停停,时不时上手指挥,笑了笑,行至邹楠身旁,道:“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真有女子这般能干。”
邹楠笑笑,道:“本来还有更多。”
姜慎好奇:“此话何意?”
邹楠摇摇头,“没事,若能尽快完工,百姓兴许还能过个安稳年。”
姜慎嗤笑一声,道:“你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此番这么容易,不代表以后也这么容易,可不是所有人都似你这般,利以平民。你可知,工部已经传遍了,主意是你出的,算是将工部上上下下得罪个遍了。”
邹楠道:“下官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姜慎哂笑,冲身后胥吏道:“餐食可都备好了?”
胥吏名为管尘,听了连连称是,姜慎道:“那还等什么,招呼大家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