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镇另一头,支着一片不大不小的糖水铺子,边上搭了个小戏台。零零散散的有客过来,点一碗糖水听戏,好不惬意。
小戏台上正演着一折恶霸抢亲的戏,明月沙的看客对此耳熟能详,就着音声品尝茶点。只有最前边一张桌旁坐的客人,直愣愣看着恶霸为非作歹的行径,看得入迷,一时连端到嘴边的点心也忘了要吃。
“哇啊。”
他小声惊呼:“有钱有权,就能随意杀人吗?”
“当然能。”
一个声音接了话。
“三言两语尚可杀人于无形,何况权势钱财呢。”
“诶……?”客人循声看去,支起头颈,露出张纯真无邪的脸蛋。
来人靠近了他这桌,礼貌问他:“打扰,方便加两个座位么?”
“哇!是你们!”
他激动地和来人相认:“你是那个,云澜府那个很好看的风物试第一名!”
“沈,沈……”
陈寐左想右想,实在想不出来,放弃了:“我们还一起参加过万象试的!你还记得吗?”
“记得,惊鹤山房陈寐。”
沈欺准确道出了陈寐的名字,而后自报家门:“云澜府,沈欺。”
陈寐:“对对对!你记性真好!”又看沈欺身后,认道:“你是云澜府那个很好看的……”
对着蔚止言,陈寐又磕巴了,最后憋出一句:“那个很好看的仙尊!”
蔚止言端方笑道:“云澜府蔚止言,见过仙友。”
“是的是的,我想起来了!”
陈寐一拍脑袋,充满歉意地道:“对不起,我记性不好,连自己的事情都记不太清楚,其他的更记不住了,真的对不起呀。”
“你们要坐这桌吗?可以的!正好我一个人来的,没想到还能遇到认识的人,好巧啊!”陈寐高兴地挪了挪位置,招呼他们坐下。
沈欺淡淡一笑,和蔚止言相邻就座。
陈寐说遇到他们“好巧”,实际上,巧也不巧。
巧合是不止他们,陈寐也来到了海上国,往明月沙的集市闲逛;不巧则是,沈欺是看到了陈寐,才走进这间铺子的。
他们两个逛完果摊、买完了荔枝,本来要回奉仙观,沈欺不期然瞥到一个眼熟人影,改了主意,往回的脚步一转,迈进了路边糖水铺。
陈寐完全没意识到这层,跟万象试的时候一样,还是无比的单纯,心思全写脸上,一眼能望到头。
他出门在外,一身行头仍然轻简,照旧是竹杖芒鞋,布衣素衫,干净得很。如同往常,戴了顶银色头冠,眉心处嵌着一颗月白坠子,晶莹剔透的,似晶石,似明珠。竹杖上栓一根阴阳笔,一只星盘,除此以外身无长物。
素净打扮难掩他亮眼的相貌,容质非但不减,更衬出几番天然去雕饰的灵动。不言不语时,如梦似幻。言语时……
就比较灾难。
“听说海上国的荔枝很好吃!我还没有去买呢,你这个是在哪里买的呀?”陈寐指着沈欺搁在桌上的荔枝篓,看直了眼睛,根本无法挪开。
沈欺告诉他老妇人果摊的位置,顺道分了他一半荔枝。
“谢谢!”陈寐开心极了,礼尚往来,把他还没动过的一堆茶点推到对面:
“这些是我点的,你们尝尝看,别客气!”
只见一桌糖水和甜点,多数和荔枝相关,荔枝酪、荔枝凉粉、荔枝冻……这个阵仗,沈欺和蔚止言点的两小盅甜糕夹杂其中,简直相形见绌。
蔚止言扫视花花绿绿的各种小碗,举棋不定,直到相中一道茶。
浓郁茶汤里白玉荔枝浮动,芬芳的果香味融合甜醇茶香,由此泡成一壶荔枝红茶。蔚止言眼前一亮,突然得了启发,当即记下,回头构思到一道新的饮方里去。
手上没闲着,给沈欺倒上一杯,自己也品味起这杯别具风格的茶饮。
沈欺喝了茶,越过荔枝拼盘,拨一碟香瓜,浅尝一口,咽下鲜甜滋味,问陈寐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宋既白找惊鹤山房大师姐聊出来的消息,陈寐不是去邙海游历了吗?
“嘿嘿。”
陈寐挠头:“我是要去邙海游历来着,一不小心迷路了,迷完才发现到人间来了。”
“都是海,看起来都差不多,我没分清。”陈寐天真烂漫地笑,全然没觉得能从仙界迷路到人界是件多么厉害的本事。
沈欺:“……”
蔚止言:“……”
这一小会工夫,分给陈寐的荔枝见了底,他剥得飞快吃得也飞快,一晃眼就把半篓给吃完了。
“好好吃啊,”陈寐眼泪汪汪,被明月沙的荔枝好吃哭了,“等下我就要去买。”
沈欺:“……还有一半,你要吗。”
陈寐艰难守住了分寸:“不用啦,你都告诉我在哪儿买了,等下我自己去买就行。”
“对了,你们呢?”
“你们也在这儿,”陈寐以一种遇到了知音的语气,“也是迷路迷过来的吗?”
“……”蔚止言差点被呛到。
“我们碰巧过来寻人,刚到不久。”沈欺一句话揭过,道:“你来这里多久了?”
“那我来得比你们早,”陈寐道,“有四五天啦。”
“我就住在旁边山上的道观里,不过前几天浑身不舒服,一直在房间里休息,今天才有精神出门。”
陈寐自从出了仙界、到海上国落脚,便浑身不舒服了。
头晕了一路,他思考半天找不到原因,得出一个猜测:自己可能是晕海。
毕竟他在仙界待的最多的地方是惊鹤山房,还没怎么见过海,成仙之前…呃,他记性不好,早不记得了。
骤然降落在一个海岛上,海上国四向八方的海水迎面扑来,陈寐阵阵头晕目眩,转眼受到了一群道人的款待。
来人里为首的那个正是奉仙观主,邀请陈寐前往奉仙观休憩。反正路也迷了,来也来了,陈寐就答应了。
更主要的是,他在奉仙观里面看见了一棵很大的荔枝树。
想到荔枝,陈寐垂涎欲滴。没想到,观主说那棵荔枝树只是个摆设,早已不结果了,光是长着叶子而已;况且荔枝树的附近就是法坛,布置着聚灵阵,动也动不得。
荔枝树能看不能吃,陈寐进了奉仙观,头晕头疼的迹象不仅没好转,愈加的不舒服了。头几天,他闷头睡过了几个晚上,几乎没出山门,到今天才打起了精神下山一趟。
“仙友,”蔚止言不紧不慢道,“可是宿在奉仙观中一厢静室?”
陈寐:“是啊。难道你们也住那里?”
沈欺:“嗯。”
住在他们隔壁那间房的人,奉仙观主提到的正在观中做客的另一位“年轻道长”,想必说的就是陈寐了。
以陈寐这直白的性子,有话不如直说,蔚止言光明正大地探听起来:“仙友留宿奉仙观几日,可曾遇到什么新鲜事?”
果然,陈寐问什么答什么:“是有一些诶。”
“这个岛上的人寿命都很长,他们还问我多少岁了,修行怎么样。”
望着陈寐毫无城府的模样,沈欺眼皮子一跳:“你说了?”
“没有啊,”还好陈寐道,“师姐说在外面不可以随便说自己是仙。”
“岁数我也不知道,就让观主自己看,他应该看得出来的吧?”陈寐早不记得自己多少岁了,反正他也是稀里糊涂成了仙,稀里糊涂被捡回惊鹤山房的。
……那应该看不出来,蔚止言默默道。
还好陈寐是仙,周身自有惊鹤山房的仙障,以奉仙观主的修为无法看破。
海上国把外来的修道者一律请到奉仙观,执着于试探他们的道行,虽然暂且看不出恶意,还是不要暴露身份为好。
“噢,”陈寐往下说,“这里还有好多法阵!”
“道观里的人好像都会阵术,有人问我阵术学得怎么样,我说自己是门派里面资历最浅的,他们就没找我了哎。”
蔚止言:……陈寐这样说,兴许奉仙观的人听了个“资历最浅”,以为陈寐是哪家门派的入门小弟子。
殊不知这个门派,是仙界最擅长阵术的惊鹤山房。
陈寐误打误撞,正好避过了给其他人透露他的底细。
“哦,还有一件事。”
陈寐趁着自己还记得,倒豆子一般的:
“我不小心听到门童说,明月沙的……圣塔和……圣坛?是叫这个名字吧?前两天有人不小心闯进去过,圣塔的长明灯还熄灭了一刻钟。”
“这两个地方是有什么东西吗?他们说的时候很紧张的样子。”陈寐不明白,“圣坛好像是荔枝树旁边的那个法坛,圣塔是这些白色的塔吗?”
……难怪法坛和白塔之下,聚灵阵有被人破坏的痕迹。
陈寐带来的新消息证实了蔚止言的发现:“明月沙”的圣塔、圣坛,不久前遭到过入侵,并且——恐怕又很快地被修复好了。
“对,观中有‘圣坛’,海上国岛上有十四座‘圣塔’。”沈欺提醒陈寐,“听人说,其内皆镇着一个恶人的怨戾,你若独自在外,也要提防些。”
陈寐:“好的,我会的。”
边说边埋头苦吃,不得不说海上国的鲜果与糖水味道甘甜,陈寐吃得没停过。沈欺端了又一小碟香瓜,置于蔚止言眼下。
沈欺给他端来的,蔚止言来者不拒,吃一块,一路甜到心坎去。
蔚止言一下子十分想要对沈欺卖弄绵绵情意,碍于陈寐在场,按捺住了,变成含蓄的眉目传情。
接着被沈欺面无表情地瞪了一眼。
蔚止言只得收敛了情思,自如地转换到文雅做派,气质翩翩与陈寐道:“闯入法阵的是何人,仙友可曾听门童说起么?”
陈寐努力回想:“没有,他们说……嗯,说观主查看过了,估计是谁不小心进去的,因为没发生异常,可能是法阵年久失修吧。”
“观主当天就把法阵上破裂的地方复原了,让他们不要对外说,免得大家误传。”
蔚止言不时颔首:“这样。”
所以两处聚灵阵表面看上去无异,其实是有人闯入、随后被观主恢复的。
沈欺凝神听着,双手不得闲,拢了一把篓子里的新鲜荔枝,看也不看,逐个地剥起来。
修长十指灵活地破开鲜荔,皓腕洁如霜,指节白如雪,荔枝果在他手上剥去胭脂红的外衣,落出个白玉般莹润的果肉。
赏心悦目,说不清哪一个更白。
蔚止言频频侧目,视线不由自主往沈欺那边放,眼神不清白得令人难以忽略,直到脚下突来痛意。
被碾了一脚。
沈欺镇定地踩了踩心怀不轨的人,镇定地塞了颗荔枝到那人碗里,堵住他没事可干的无聊劲头。
蔚止言却大喜:疑是亲手剥的荔枝!
凌空抽出一张帕子,蔚止言趁沈欺不备上了手,细细地将沈欺的手指一根一根擦拭过去,将沾上的汁水擦干净,殷勤备至。
彻底忽视了可以用术法这件事。
擦完了还不放,沈欺又踢了蔚止言一下,眼色逐渐不善。
蔚止言这才松手,眼尾尽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笑,端起碗里的宝贝荔枝。
好在陈寐说完了又继续沉浸于荔枝甜点,扭头看戏,对他们桌上桌下的这场戏一无所觉。
台上恶霸抢亲的戏进到尾声,恶霸仗着权势作威作福,抢来的新娘子一家试图反抗,反而被恶霸摁上了罪名,饱受欺凌。
一折戏就这样结束了。
陈寐唏嘘不止,嘴边的荔枝凉粉忽然难以下咽了:“这个恶霸怎么这么坏,为什么还没受到惩罚啊。”
他不知道今天只演到这一折,恶霸罪行败露的那折戏要排到第二天。而明月沙的岛民们看得久了,对此无动于衷,依旧喝着茶吃着点心,该做什么做什么。
陈寐唉声叹气,沈欺淡淡道:“恶有恶报,常常是戏文里一厢情愿的安慰罢了。”
“你看那些苦苦煎熬的,有哪个是恶人呢?”
陈寐懵了,真情实感地为戏里的情节揪心:“那,那恶人没有恶报,该怎么办呢?总有好人会出现的吧。”
“那便是一波三折,代价沉重。”许是看陈寐全情投入,沈欺竟然拿出了阅览话本的心情和他探讨,“因为好人总是顾虑重重,难免畏头畏尾。恶人却可以一无所惧,从而所向